大殿内原本充斥着低沉而杂乱的议论声,但随着高宗铭的踏入,
这些声音仿佛被无形的手突然掐断,戛然而止。
高宗铭并未急于上前,而是从容不迫地环顾四周。
大殿两侧,大臣们按照文左武右的方式排列。
大殿正前方高台上的宝座中,端坐着一位相貌威严的中年男子。
他头戴通天冠,身穿绛纱袍,两鬓的银丝在灯光下闪烁着岁月的痕迹。
他的容貌与高宗铭有七分相似。
此人正是高宗铭的父亲,大燕国的皇帝——高怀德。
他二十岁登基,四十五岁得子高宗铭,如今已是六十五岁高龄。
由于他常年养气服丹,外表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年轻许多。
在皇帝的下首,坐着一位身着宫装的妇人。
她的皮肤如凝脂般细腻,面容妩媚动人,散发着成性的万种风情,
是那种让每个男人都会为之倾倒的尤物。
这位贵妇名叫宋徽茵。
在高宗铭的生母过世之后,她作为贵妃进位成为皇后。
俗称“后妈”。
“太子殿下驾到!”大殿门口的内监,一见到高宗铭的身影,便立刻提高了嗓门,大声唱喝。
高宗铭想不起那些宫廷礼仪,他直接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到高台前才停下脚步。
“宗铭见过父皇陛下。”
他模仿着记忆中电视剧里的样子,微微弯腰,行了一个看似恭敬实则敷衍的礼。
皇帝的眉头微微皱起,却没有立刻开口说话。
这微妙的沉默立刻引起了两侧大臣们的注意,他们开始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
“殿下礼数不周,应当回宫自省。”
一个中年大臣从文官队列中挺身而出,他的声音洪亮,带着几分傲气,直指高宗铭的不当之处。
高宗铭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这个白面胖子身上,他的眼神中带着一丝玩味,语气却是云淡风轻:
“我爹都没说话,你算老几!”
胖子闻言,脸色一变,目瞪口呆,显然没有预料到,高宗铭会以这样的态度回应。
他的脸上闪过一丝尴尬和愤怒,但更多的是震惊。
高宗铭并不知道,他所替代的原主一直是个温文尔雅的君子,
即便是在最激烈的争论中,也从未有过如此直接和尖锐的言辞。
大臣们的议论声愈发高涨,像是被风吹动的麦田,一波接着一波。
“宗铭!”皇帝终于开口呵斥。
胖子被这突如其来的话音震得回过神来,
他似乎是忘记了后面的台词,只能悻悻地退回到队列之中,脸上的肥肉因为羞愤而微微颤抖。
“父皇,今日找宗铭何事?”高宗铭面对皇帝,神态自若。
皇帝没有回答。
“太子闭门思过已有三月,不知可有所悟?”
文官队列中,排在最前面的高瘦老者面无表情,声音冷硬如铁。
就在这一刻,高宗铭的脑海中如同潮水般涌起了过去五年的记忆,
那些被压抑的愤怒和不公在胸中翻腾,几乎要冲破他的理智。
“我有何过!”
他的声音坚定而有力,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中挤出。
高瘦老者正是大燕的宰相曾从龙。
他似乎早已预料到,高宗铭不会轻易认错,脸上露出一丝得意,胸有成竹地提出证据:
“太子去年去往曹州赈灾,结果却引发了叛乱,导致死伤无数,可有此事?”
“哈哈哈!”高宗铭的笑声在大殿中回荡,
那笑声中充满了讽刺、委屈和无尽的愤怒。
过了片刻,笑声渐渐停歇,他开始缓缓讲述那次曹州之行的真相。
“曹州刺史私吞赈灾粮饷,致使十万饥民无食可吃,引发骚乱,朝中却无人敢挺身而出,前去赈灾......”
“我抵达曹州后,立即捉拿了刺史,平息民愤......”
“刺史的族人因我抄没他们的族产,用于赈灾而怀恨在心,
他们勾结曹州将军,发动了叛乱,导致州府上千无辜平民枉死。”
“我用计诛杀了叛贼三百人。”高宗铭转向曾从龙,眼神如刀,语气严厉,
“曾从龙,你说我应该对曹州刺史的贪污视而不见,还是应该对曹州将军的造反听之任之?”
“你!”曾从龙的语气明显弱了三分,他试图辩解:
“即便如此,殿下也不该擅自处决刺史。应将他带回京城,以正国法。”
“那个败类是你门下的学生吧?带回来是为了方便你替他开脱?”
高宗铭的脸上露出明显的鄙夷之色,他的话语如同利剑直指曾从龙的软肋,
“你教出这样的学生,还有什么脸面谈论国法!”
在场的大臣们都没有预料到,往日里温润如玉的太子,
此刻竟然在大殿之上,面对权势滔天的宰相言辞犀利,寸步不让。
一时间,大殿上陷入了一片寂静。
见曾从龙的脸色有些挂不住,右侧武官队伍中,站在最前列的一位年轻宗室踏出一步。
他比高宗铭年轻几岁,相貌俊美,风姿卓越,称得上是翩翩美少年,
只是作为男子来说,他的外表略显阴柔,缺乏一些阳刚之气。
“曾相每日为政事操劳,乃是老成谋国的栋梁。”少年面带微笑,语气亲和,仿佛春风拂面,
“大哥一向温良,何必对曾相咄咄逼人。”
这位少年正是高宗铭同父异母的弟弟,璐王高宗寿。
他继承了母亲宋徽茵的美貌,心思机巧,擅长讨人欢心,因此在皇帝面前颇受宠爱。
“老二你倒是会说话。”高宗铭一眼看穿了弟弟的图谋,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讽刺,
“曾从龙以权谋私叫做老成谋国,我就事论事反而是咄咄逼人。”
高宗寿的笑容一僵,他立刻转换话题,试图转移众人的注意力:
“曹州之事暂且不论。明州抗税一案,大哥的处置怕是欠妥吧。”
“朝廷的田赋是十税一。明州的大户利用代征的机会,欺骗耕农,号称三年一收。
赋税到手之后,一半私留,一半用来打点明州上下官吏。”
高宗铭的声色俱厉,他的话语如同尖刺。
“等到户部派员稽查之时,为了平账,这税又收了一次。”他继续说道,语气中充满了愤怒和不公,
“一年收六成赋税,加上其他摊派。明州农户破产者比比皆是。”
“活都活不下去,抗税有什么错?”
“我去抄了那些大户和官吏的家,又有什么错!”
高宗铭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他的话语铿锵有力。
“太子所言的政事,吾一个妇道人家自然是不懂的。”
大殿上响起一个柔媚而悦耳的声音,说话的正是皇后宋徽茵。
“只是吾听闻太子在宫外设私宅,豢养众多女子,白日宣淫。”
她的话语如同投石入水,激起了大殿中的涟漪。
高宗铭目不斜视,用不怎么恭敬的语气问道:“皇后听谁说的?”
“我说的!”一个身穿黛色暗花古香缎长裙的女子,从大殿侧门走进来。
她长着一张鹅蛋脸,眉目端正,只是颧骨稍高,显得有些刻薄。
“大姐?”高宗铭有些意外。
来者正是他同父同母的大姐高文秀。
按理说,高文秀作为公主没有资格参加朝会。
但是此刻,不知道是何原因,似乎所有人都无视了这个规矩。
高文秀走到高宗铭面前,发髻上的金步摇前后剧烈晃动,仿佛在暗示她主人此刻激动的心情。
“宗铭,你可真是糊涂。”高文秀用一种痛心疾首的语气开口,
“你纵是喜好美色,也要注意体面。何苦在宫外私养女子。”
高宗铭想起这个大姐平日里贪财跋扈,府中豢养的面首不下双手之数,此时跳出来,显然很不寻常。
他不动声色,想看看她如何作妖。
“大姐亲眼所见?”
“正是。”高文秀的语气坚定。
高宗铭嘴角微扬,语带嘲讽,“所谓三人成虎。
大姐既然要诬陷我,不求真有三个证人,至少再凑一个吧。”
“唉。”高文秀长叹一声,“宗铭既然还想狡辩,我这个做姐姐的,就无法留你体面了。”
她身子一侧,露出后面一个女子。
这个女子相貌温婉,身穿一袭湖绿色刻丝瑞锦长裙,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摇曳。
她修长的手指紧张地抓紧衣袖,用一种悲然欲泣的语气,对高宗铭开口道:
“宗铭哥哥,你我相识这许多年,没想到你竟然是这种人。”
高宗铭仔细打量着,眼前这个神态稍显做作的女子,
她的每一个动作都似乎在刻意表现自已的柔弱和受伤。
然而,在记忆里,他找不到她的影子。
于是,高宗铭开口问道:“你是谁?”
“宗铭哥哥,你竟然为了掩盖真相假装不认识我!”
温婉女子的眼角流下一滴泪珠,她的声音带着颤抖,仿佛受到了极大的委屈,
“既然如此,那就怨不得妹妹今日要毁掉婚约了!”
“退婚是吧?”高宗铭语气平淡,“退就退吧。你到底是谁?”
“宗铭哥哥,你我相识十八年,今居然如此绝情!”
女子双眼中的泪水再也忍不住,如断线的珍珠般滚落,
“念在往日的情分上,妹妹便回答你这个问题。”
“我名洛惜。家父曾从龙。”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自豪。
“我今年二十岁,你说我们相识十八年,我姑且不计较。”
“只是你真的见到我在宫外豢养女子了?”
他的问题直截了当,不留余地,目光仿佛要穿透曾洛惜的伪装。
“城北,清河巷。”曾洛惜用手背抹去泪花,语气坚定,她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
“住址倒是没错。”高宗铭点点头,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慌乱,“你进宅子里看过了?”
“眼见为实。”曾洛惜挺起胸膛,大义凛然地回答,她的声音在大殿中回荡,
“宅子里足有上百妙龄女子!”
此言一出,大殿内一片哗然,大臣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场面一度失控。
显贵之家的男子,在外包养几个女人实属正常,但是上百个就太过耸人听闻了。
“宗铭,吾素闻你博学知礼,却忽略了你正青春年少。”宋皇后表情中带着自责,
“若知你有喜欢的女子,吾定会替你纳入东宫。免得你养在私宅招人非议。”
皇帝似乎对此也非常不满,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宗铭,你太让朕失望了。”
“失望是吧。”高宗铭没有丝毫委屈或者愧疚,他语气坦然,“还有让你们更失望的呢。”
“这一百多个女子确实正当妙龄。可是她们之中有几个身体健全?”他的声音里多了一分沉重。
“我常年在外,见过太多人祸。”
“可惜我这个朝廷代表,能力有限,救不了所有的人。
只能把这些身有残疾的女孩带回来,给她们一口饭吃。”
他继续说道,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底深处发出的叹息。
高宗铭的语气突然变冷,他的目光扫过大殿中的每一个人,仿佛要看穿他们的内心,
“假若我带回来的是男孩,是不是今日就变成私养死士?”
“放肆!”皇帝猛地一拍宝座,声音如雷鸣般在大殿中回荡。
“宗铭,还不向父皇道歉。”高文秀抓住机会体现存在感,
“你明明是天潢贵胄,何苦替那些泥腿子说话。”
“天潢贵胄,好一个天潢贵胄!”高宗铭不怒反笑,
“大姐,你怕是忘了。我高家太祖三百年前遇到仙人之时,也只是个泥腿子!”
“大胆!”皇帝把手边的玉如意向着高宗铭砸过来,显然已经是气极。
啪的一声,价值千金的玉如意在台阶上砸的粉碎。
“陛下息怒。”大殿里众位大臣纷纷弯腰,
他们的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生怕皇帝的怒火会波及到自已。
高宗铭心里没有一丝惧怕,他似乎已经明白了什么,双目直视宝座上的皇帝,朗声说道:
“父皇有何打算,就直说吧。”
“臣有本上奏。”先前那个胖子又站出来。
“讲。”皇帝阴沉着脸,仿佛压抑着即将爆发的风暴。
“臣弹劾太子行事孟浪,不知自省......”
胖子显然准备了很久,大段大段的内容用词考究,条理分明。
足足讲了有一刻钟,胖子才把整个奏本背诵完。
皇帝沉默片刻,语气严肃,仿佛每一个字都承载着千钧之重:“宗铭,你可知罪?”
“父皇,你我父子之间,何必演这么一出。”
高宗铭不等皇帝反应过来,转头面对高宗寿,他的声音中带着一丝解脱:
“老二,太子之位归你了。”
高宗寿顿时愣住,他本以为高宗铭会据理力争,没料到他对太子之位弃如敝履。
这可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位置!
情急之下,高宗寿下意识开始背台词:“寿何德何能。这太子之位当属贤良......”
“高宗铭!”皇帝猛地站起,走下台阶,手指高宗铭,“你这孽子,猖狂无德,当不得太子!”
“请陛下三思。”
大殿内所有人,包括宗室、大臣和内监统统下跪,请求皇帝重新考虑。
高怀德环顾四周,他的目光在唯一挺立的高宗铭身上停留了片刻,眼中闪过几道不易察觉的复杂神色。
“朕意已决。”皇帝用不容易质疑的语气,“高宗铭除太子位,贬为庶人,逐出宫去。”
他凝视着神情淡然的高宗铭,继续说:“念在你去世母亲的份上,饶你一命。”
高宗铭露出释然的笑容,对着皇帝拱了拱手。
“多谢陛下。”
说完之后,毫不留恋地转身而去。
走到大殿门口的时候,他好像想起什么,抬头大声道:
“从今往后,我与高家再无相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