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文:
冰锁漕河雪满襟,蛾眉袖底绽梅心。
银铃乍破修罗面,剑气凝香落款深。
正文:
洪武二十一年冬,江海交汇处的通州城裹在湿雪里。
盐场废弃的晒盐架上垂着冰琉璃,像龙王爷赏给灶户们的玉髓簪子。
长江北岸的芦苇荡早被冻成千万柄银枪,随咸腥的江风起伏时,簌簌抖落沾着海盐晶粒的雪沫子。
狼山上的望倭烽燧台燃着橘色炭火,青烟刚离了垛口就被凛风撕碎。
倭子渠结冰的水面下,尚能看见秋日倭寇沉船的桅杆黑影——如今裹着半尺厚的冰甲,倒似从幽冥浮出的龙骨。
更夫敲着梆子沿运盐河走,冰面下未冻的流水声与潮信共鸣,恍惚间竟像海底鲛人敲打珊瑚梆。
卯时未至,黄海方向卷来裹着冰霰的浓雾。
白蒲镇渔港的柏木船上,昨夜渔人忘收的鸬鹚僵在船舷,长喙与船板冻作一处。
镇海塔第七层檐角的铜铃早哑了嗓,却仍悬着三指长的冰棱,尖端正对着江南朦胧的丘峦——那是应天府的方向。。
寒铁般的北风掠过通州官道,道旁古槐枝桠上的冰挂簌簌炸裂。
八匹青骢马喷着白雾,拉着嵌铜车辕的朱轮马车在积雪中艰难前行,车篷角上冻硬的镖旗隐约可见"寒梅"二字残影。
"咴——"
头马突然人立而起,车帘翻卷间露出半张素白面容。
沈彩凤的雪貂裘领沾着霜花,青玉簪下的发丝被冷汗黏在颈侧。
她按住腰间暗藏的梅花镖,忽听得道旁枯林中传来寒鸦惊飞。
十二匹杂毛马踏碎冰面冲上官道,为首壮汉裹着腥膻的熊皮大氅,蒙眼罩的左眼处爬着蜈蚣状刀疤。
"寒梅镖局的千金!"他甩着九环刀狞笑,刀背上串着的铜钱叮当乱响,"这趟红货可比腊月宰的年猪肥!"
虎妞猛地掀开车帘,粗布棉袄下肌肉偾张:
"哪个粪坑爬出来的蛆虫敢劫寒梅镖?"
小丫鬟耳垂冻疮迸裂,右手却稳稳按着腰间缅铁软剑。
她故意扬起沾着煤灰的下巴,将小姐挡在身后阴影里。
山贼们哄笑着围成铁桶阵,最后方的瘦猴突然抽搐坠马——咽喉插着半截冰锥。
沈彩凤指尖微颤,袖中暗藏的冰魄针匣还冒着寒气。
朔风裹着碎冰掠过官道,十余名护卫的兵刃接连脱手,横七竖八地栽进雪堆。
虎妞的缅铁软剑刚挑开两柄钢叉,便被碗口粗的铜锤扫中腰腹,整个人如断线纸鸢般跌在冰面,蜷成虾米状呕出血沫。
山贼头目踩着冻硬的皮靴逼近马车,沈彩凤猛然扬袖,三道幽蓝寒芒破空而至——那贼人却狞笑着偏头避开,冰魄针钉入车辕时腾起刺骨白烟。
"好个带刺的雪貂儿!"
独眼汉子五指如钩,扯着狐裘领口将人拽出车厢。
织锦撕裂声里,沈彩凤后颈灌进凛冽寒气,鬓边青玉簪当啷坠地,在冰面碎成七八瓣翡翠星子。
她踉跄着要摸腰间梅花镖,反被倒提着手腕拎起,雪粒混着血腥气呛进口鼻,嘶声呼救在漕河冰面上撞出苍白的回声:
"救..."
朔风忽转清越,似有龙吟破空。
十二柄环首刀劈向马车的刹那,道旁冰挂齐齐炸成银粉。
但见雪雾中青光乍现,李默的清风剑己挑飞三把钢刀,剑锋掠过的轨迹竟在空中凝成冰晶梅枝——正是江湖传闻中的"寒梅点雪"!
沈彩凤的狐裘兜帽被剑气扫落,露出堆云髻上颤巍巍的明月珰。
她仰头望着那个踏着冰棱从天而降的身影,话本里读了千百遍的"玉面修罗"此刻映着雪光,眉间那道淡疤比书上描的还要俊三分。
"李大侠的剑穗!"虎妞突然低呼。
但见清风剑柄悬着的鎏金错银穗子,正与沈彩凤珍藏的那本《塞外飞霜录》扉页插图一模一样。
小姐耳尖倏地染上霞色,慌忙去掩袖中滑落的书卷,却叫山贼头目窥见破绽。
"小娘子这时候还思春呢?"
独眼汉子淫笑着探爪袭来,忽觉掌心剧痛。
李默剑尖未至,剑气己在他手背刻出朵血梅,正应了江湖那句"未见修罗面,先闻梅花香"。
沈彩凤趁乱抬眸,恰见那人回身时大氅翻卷,露出腰间别着的描金酒葫芦——这细节与话本所述分毫不差!
她心跳如擂鼓,全然忘了指尖还扣着三枚冰魄针,虎妞从地上爬起来踉跄地走到沈彩凤身旁,看着那人打斗的场面扯着小姐的袖角:
"小姐快看!李大侠使到'梅妻鹤子'那招了!"
场中忽现奇景。
李默剑招陡变,清风剑在雪地划出七道弧光,竟凝成七朵冰晶白梅将山贼团团围住。
最妙是每朵梅心都嵌着片鹤羽,正是三年前他在洞庭湖救下仙鹤时得的"鹤翎锁阵"。
朔风卷着细雪掠过官道,李默归剑入鞘的脆响惊起寒鸦。
"姑娘可有受伤?"
收剑回鞘时,李默随手摘下鬓角沾的雪沫。
沈彩凤这才看清他腰间垂竟缀着枚小巧银铃,风过时泠泠清响,与话本里"千里之外取敌首级,唯闻铃音袅袅"的记载严丝合缝。
虎妞突然"哎呀"一声,指着小姐裙摆:
"李大侠快瞧,我们小姐的罗袜都被血浸透了!"
实则那血迹是方才打翻的胭脂匣,小丫鬟边说边朝沈彩凤挤眼。
小姐顿时从颈窝红到眉梢,偏那冰天雪地里容不得否认,垂首时额间花钿映着雪光,真似广寒宫坠下的玉兔儿。
李默却未解风情,反手抛来个青瓷瓶:
"金疮药需用烧酒化开。"
转身欲走时忽被扯住衣角,回眸见那娇小姐捧着本《塞外飞霜录》,扉页他提剑踏月的画像旁,密密麻麻全是簪花小楷的批注。
沈彩凤捧着话本的手指微微发颤,鹅黄袄裙上落的雪都忘了拂,只痴望着那人玄色大氅上滚动的银狐毛边。
她方要开口请教剑招,却见剑客己转身走向照夜玉狮子。
"李大侠留步!"虎妞突然踉跄着栽进雪堆,桃红夹袄裂了口子,露出渗血的绷带,"这黑松林的冰窟窿专吞马车轮,去年..."
话音未落,小丫鬟猛咳起来,口吐鲜血,在雪地洇出触目惊心的红。
李默驻足皱眉,剑穗上的冰珠子叮咚作响。
沈彩凤慌忙去扶,堆云髻上的点翠步摇勾住车帘,青丝散落如瀑,衬得颈间肌肤赛雪。
她仰起脸时,琉璃色的眸子浸着水光:
"求侠士垂怜..."
"两个时辰。"
李默突然解下酒葫芦掷来,沈彩凤慌忙接住时,指尖触到他掌心老茧。
虎妞趁机扯住清风剑穗:
"城西赵记羊肉汤最驱寒,我们小姐做东!"
戌时过黑松林,虎妞缩在车角偷笑。
她方才故意泼湿小姐的狐裘,此刻沈彩凤裹着李默的玄色大氅,整个人像陷在松烟墨里。
李默策马的背影笔首如枪,忽地挥剑斩落道旁枯枝,篝火便噼啪燃起。
玛瑙食盒上的缠枝纹在篝火里泛着暖光,沈彩凤指尖微颤揭开盒盖,芙蓉酥上融化的金箔正沿着牡丹纹缓缓流淌。
她捧起糕点时,袖间茉莉香混着糖霜甜气,在雪夜氤氲成薄雾:
"这玉带糕...是扬州八珍阁的师傅..."
话音未落,虎妞举着铜镜挨过来,菱花镜面映出她唇角糖屑:
"小姐这般馋相,倒像偷吃供果的雪貂儿!"
李默握剑的手顿了顿。
姑娘耳垂的玛瑙坠子晃得他眼晕,颈后那片被篝火烘出的红晕,竟比九华山顶的晚霞还艳三分。
他剑柄轻叩食盒边沿,冰裂纹釉面发出清越声响:
"通州至扬州快马加急,这点心倒比漕帮的顺风船还鲜。"
"原是上月我哥哥..."
沈彩凤急着解释,却被虎妞脆生生截断:
"小姐在书房描了整宿的运河图,就为等漕船捎这口时鲜的!"
小丫鬟梨涡里盛满狡黠,忽听得车辕冰棱簌簌坠落——原是沈彩凤羞极跺脚,震得篷顶积雪扑簌簌往火堆里掉。
“你这小蹄子,休要胡说,看我回去不撕烂你的嘴!”
李默垂眸剑柄缠绳,清风剑吞口映着姑娘慌乱绞紧帕子的指尖。
三年江湖路,这般拙劣的胭脂计他见过太多,偏生今夜篝火太暖,竟将冰魄针都烘成了绕指柔。
夜半忽飘鹅毛雪,马车陷进冰坑。
李默单手托住车辕,臂上肌肉虬结,惊得沈彩凤帕子落地。
虎妞突然指着远处:
"有狼!"
趁李默转身,小丫鬟猛推小姐后背。
沈彩凤踉跄跌进李默怀中,发间茉莉香混着剑鞘上的松脂气,羞得耳坠子都要滴血。
五更天至镖局门前,灯笼映得沈彩凤杏色裙裾流转霞光。
朔风裹着细雪拍打镖局朱门,李默勒住照夜玉狮子的缰绳时,玄色大氅己结满冰棱。
沈彩凤抱着暖炉立在檐下,眼睫上的霜花随着呼吸轻颤:
"李侠士进屋喝盏热茶..."
话音未落,忽见那人身形一晃。
"小心!"
虎妞甩出腰间软鞭卷住剑鞘,却见李默单膝跪地,清风剑在青石板上划出三寸深痕。
沈彩凤慌忙去扶,鹅黄袄袖扫过他滚烫的额头,才惊觉这人在冰天雪地里竟发了高热。
西厢房的炭盆噼啪作响。
沈彩凤拧着冷帕子,这才看清剑客眉骨处有道结痂的旧伤——正是话本里写的"三年前雁门关血战留的疤"。
虎妞端着姜汤进来,故意打翻妆奁,鎏金镶红宝的簪子正滚到李默枕边。
"小姐守了三个时辰啦。"小丫鬟把沈彩凤按在床畔绣墩上,"我去厨下盯着药炉。"
临走时却将《塞外飞霜录》遗落在案头,书页正翻到"侠士寒夜独宿破庙"那章。
五更梆子响时,李默剑鞘上的冰碴化成一滩水。
他睁眼见沈彩凤伏在床边浅眠,堆云髻散了大半,发丝间还粘着未化的雪粒。
玄色大氅被她叠成方枕垫在他颈下,边角露出半截绯色丝绦——原是扯了裙带当药包绳。
"镖局不缺客房。"
沈彩凤惊醒后慌忙退开,碰翻了案上梅瓶。
浸着冰水的白梅洒在剑客衣襟,她下意识去拂,指尖掠过他心口时突然被攥住。
李默松开手时,掌心躺着朵完整的梅花:
"沾雪太久,花瓣该换了。"
说罢撑剑起身,清风剑穗扫过她腕间又迅速抽离,像掠过潭水的鹤影。
卯时雪霁,虎妞抱着新氅追到马厩,却见照夜玉狮子背上空无一人。
马槽里整整齐齐码着二十锭雪花银,底下压着张未盖章的飞票——正是昨日沈家给的谢仪。
拴马石上积雪被剑气刻出两行:
**江湖风波恶**
**珍重绣罗裙**
沈彩凤拢着染了松香的大氅立在门前,忽见东墙角那株老梅爆了新蕊。
虎妞嚼着桂花糖咕哝:
"这银子够买三车话本子呢。"
一片落梅恰巧坠在"珍重"二字上,像给素笺钤了朱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