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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子在雨幕中疾驰，溅起高高的水花。阮舟赶到“诺亚”研发中心楼下时，远远就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
裴济孤零零地站在大楼入口的雨檐边缘，雨水顺着檐角滴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他没打伞，身上只穿着开庭那天那件深色外套，头发被雨水打湿，几缕贴在苍白的额角。他脚边放着一个不大的纸箱，里面胡乱塞着几本书和一些零碎的个人物品。他就那么站着，背脊挺得笔首，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沉沉的雨幕，像一尊被遗弃的石像。
一种难以言喻的酸楚猛地攫住了阮舟。他停好车，抓起车上的备用伞，快步冲了过去。
伞面撑开，稳稳地遮住了裴济头顶那片不断滴水的天空。
裴济似乎才察觉到有人靠近，有些迟钝地转过头。雨水顺着他清瘦的下颌线滑落。当他看清伞下阮舟那张带着薄怒和担忧的脸时，空洞的眼神似乎波动了一下，随即又归于沉寂。他扯了扯嘴角，想露出一个无所谓的笑，却比哭还难看。
“阮律师……来看笑话？”他的声音嘶哑干涩，带着浓重的疲惫。
“闭嘴！”阮舟低喝一声，语气恶劣，动作却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抓住裴济冰冷的手腕，“跟我走！”
裴济被他拽得踉跄了一下，没有反抗，任由阮舟半拖半拽地把他塞进了副驾驶。阮舟把那个轻飘飘的纸箱粗暴地扔进后座，自己也坐进驾驶位，“砰”地关上车门，隔绝了外面的风雨声。
车内狭小的空间瞬间被裴济身上湿冷的雨水气息和一种深沉的颓丧感填满。暖气开得很足，但裴济似乎感觉不到暖意，只是微微蜷缩着身体，侧头看着窗外模糊的雨景，沉默得像一潭死水。
阮舟看着他这副样子，胸口堵得发慌。他想骂他蠢，想质问他当初何必做那劳什子证词把自己逼到绝路，可话到嘴边，看着他那张毫无血色的侧脸和湿漉漉的头发，又硬生生咽了回去。最终，他只是烦躁地发动车子，朝着自己公寓的方向驶去。
一路无话。只有雨刮器在挡风玻璃上规律的刮擦声。
回到阮舟那间冷色调的高层公寓。智能锁开启，感应灯亮起，映着一室清冷。
“浴室在那边，自己去冲个热水澡。”阮舟把一条干净的浴巾塞给裴济，语气硬邦邦的，“柜子里有新的浴袍。”
裴济默默地接过浴巾，没有看他，像个提线木偶般走向浴室。
阮舟烦躁地在客厅踱步。听着浴室传来的水声，他脑子里乱成一团。把人带回来算什么？同情？可怜？还是……那个该死的“缓刑”在作祟？他懊恼地抓了抓头发。
水声停了。过了一会儿，浴室门打开。裴济穿着阮舟那件明显大一号的深色浴袍走了出来。浴袍松松垮垮地系着，露出一小片苍白的锁骨和胸口。湿漉漉的黑发还在滴水，水珠顺着脖颈滑进浴袍领口。他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微微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被雨淋湿后、又被热气蒸腾过的、毫无攻击性的脆弱感。
阮舟的呼吸滞了一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客房在左边第二间，自己去睡。”他指了指方向，语气依旧冷硬，只想赶紧把这个巨大的麻烦源隔离起来。
裴济却站在原地没动。他缓缓抬起头，那双因为热气氤氲而显得格外的眼睛，透过额前滴水的碎发，一眨不眨地看着阮舟。那眼神不再是空洞，而是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近乎卑微的试探。
“……饿。”他轻轻地吐出一个字，声音依旧沙哑，却软得像羽毛，挠在人心尖上。
阮舟：“……”
他瞪着裴济，想从他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作妖”的痕迹。可那张脸上除了残留的疲惫和因为热水而泛起的淡淡红晕，只剩下纯粹的、因为饥饿而流露出的生理性需求，配合着那湿漉漉的眼神和宽松浴袍下显得过分清瘦的身形，杀伤力巨大。
阮舟深吸一口气，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地跳。他认命般地走向开放式厨房，冰箱里依旧贫瘠。他拿出仅有的两个鸡蛋和那盒快过期的牛奶。
“只有这个。”他语气恶劣地把牛奶盒和鸡蛋放在流理台上，发出不小的声响，像是在发泄某种憋屈。
裴济慢吞吞地走到中岛台边，隔着吧台看着他。阮舟动作粗暴地打蛋、倒牛奶，把平底锅烧得滋滋作响，煎蛋的动作带着一股狠劲，仿佛那鸡蛋是“诺亚”的董事会成员。
一碗最简单的牛奶鸡蛋羹被阮舟“咚”地一声放在裴济面前的吧台上，卖相惨不忍睹，边缘还有点焦糊。
裴济拿起勺子，舀了一小块，吹了吹，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他咀嚼得很慢，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扇子。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抬起头，看向绷着脸站在对面的阮舟。
“……糊了。”他小声地说，语气很平静，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没有抱怨，没有嫌弃，只是单纯的陈述。
阮舟额角青筋一跳，刚想发作。
却见裴济又低下头，舀起一勺明显焦糊的部分，再次送进嘴里。他吃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品尝什么珍馐美味。然后，他再次抬起头，那双湿漉漉的眼睛望着阮舟，嘴角竟然微微向上弯起一个极浅、极淡的弧度，带着一种近乎纯粹的满足感。
“……但是，热的。”他补充道，声音轻轻的，像叹息，又像某种最柔软的肯定。那眼神干净得没有一丝杂质，仿佛阮舟给他端来的不是一碗焦糊的鸡蛋羹，而是世间仅有的珍宝。
轰——
阮舟只觉得一股巨大的、混杂着心疼、无奈、憋闷和某种被彻底击中的感觉，如同海啸般席卷了他所有的感官防线。他看着裴济小口小口吃着那碗糟糕透顶的鸡蛋羹，看着他脸上那点因为一点温热食物而浮现的、满足又脆弱的笑意，看着他浴袍下过于单薄的肩膀……
十年筑起的、自以为坚固无比的冰墙，在这一刻，被这一碗焦糊的鸡蛋羹和一个纯粹得近乎残忍的“热的”评价，彻底轰塌，碎成了齑粉。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裴济，肩膀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一种彻底败下阵来的狼狈：
“……吃完赶紧去睡觉！别在这儿碍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