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未散时,顾清棠蹲在后厨的青石板上洗碗。
木盆里的水浸得指尖发白,她盯着水面上浮动的油花,耳边还响着王掌柜方才的叮嘱——“今日西院有盐运使夫人的寿宴,你离前堂远远的,若再让赵公子的人瞧着你,我这醉春楼的牌匾都要被砸了!”
王掌柜说这话时,手里的算盘珠子捏得咔嗒响,额头的汗顺着皱纹往下淌,连看她的眼神都带着股子嫌恶,像是在看块沾了泥的抹布。
顾清棠垂着头应“是”,余光瞥见他转身时抖了抖袖子,仿佛怕沾了她的晦气。
泥地的潮气透过粗布裤管往骨头里钻,她想起昨日赵子骞碾过蹴鞠的靴底,想起他说“泥里的东西该在泥里待着”。
指腹蹭过木盆边缘,那里有道毛刺,扎得生疼——和她掌心那层薄茧的触感重叠了。
母亲从前总说,茧子是刻在身上的功名。
“清棠姐,王掌柜让把这筐碗端去灶房。”小桃的声音从廊下飘来。
顾清棠应了声,起身时膝盖撞在木盆沿上,“哐当”一声,水花溅湿了前襟。
她低头擦水,看见自己映在水面的眼睛——沉静得像口深潭,可潭底有团火,烧得正旺。
午休时分,酒楼里静得能听见梁上麻雀的扑棱声。
顾清棠攥着钥匙溜到后院最角落的杂物间,铜锁生了锈,她费了好大劲才拧开。
门轴“吱呀”一响,霉味混着旧棉布的气息涌出来。
她摸黑走到墙角,掀开覆盖在木箱上的破席子——那是母亲生前的箱子,锁头早被她磨得发亮。
掀开箱盖的刹那,她的手顿了顿,喉头发紧。
箱底压着件褪色的月白衫子,是母亲最后一次替她缝补时穿的。
衫子底下,躺着那只旧蹴鞠。
皮子发了硬,缝线处松松垮垮,像老人的皱纹。
顾清棠轻轻捧起来,指腹抚过一道淡金色的裂痕——那是三年前,母亲被官社球伶推搡时,球撞在青石板上裂开的。
“棠棠,”她恍惚听见母亲的声音,“这球跟着娘从街头踢到巷尾,后来被人踩,被人扔,可它还在。”
“娘,”她对着球轻声说,“他们踩我,骂我,可我也还在。”
窗外的风掀起半截褪色的竹帘,斑驳的光影落在她脸上。
她看见自己映在球面上的影子,眼睛亮得惊人,“我不会再让人踩在头上了。”
深夜打烊后,醉春楼只剩后院那盏灯笼还亮着。
顾清棠缩在厨房和柴房之间的过道里,借着油灯的光,把旧蹴鞠往墙上踢。
“咚——”球撞在青砖墙反弹回来,她右脚背轻轻一垫,球稳稳落在膝头。
再一勾,球滚到左肩,她侧过脸用下巴蹭了蹭,又颠回脚尖。
窄窄的过道容不得大动作,她便练小范围控球:转身时用肩胛骨顶球,弯腰时用后颈托球,连头发丝扫过球面的力道都要算计——像母亲教的,“球是长在你身上的眼睛,你得让它比你先看见路。”
“啪嗒。”
身后突然响起水声。
顾清棠惊得差点踢飞球,转头就看见阿喜儿抱着只木水桶,正往地上倒清水。
“昨日泥地湿滑,你总说踢不顺当。”阿喜儿挠了挠后脑勺,月光从他背后照过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偷偷留了半桶水,你将就着练。”
顾清棠望着脚边渐渐漫开的水洼,喉咙发紧。
她没说话,只是把球往地上一按,溅起的水花裹着泥星子,落进阿喜儿的粗布裤脚。
“清棠姐,”阿喜儿从怀里掏出张泛黄的纸卷,“我前日收拾西院厢房,见官爷们喝多了,把这图扔在桌底下。”他展开纸卷,上面密密麻麻画着球路,“这是官社赵子昭的‘旋风三转’,去年他靠这招赢了玉虹阁的挑战赛。”
顾清棠凑近了看,烛火在她眼底跳成两簇小火星。
纸卷边缘有块酒渍,晕开了半条球路,她用指尖描着那道模糊的轨迹,像是在摸一条河的走向。
“我要记住每一种球路。”她轻声说,“赵子骞说泥里的东西该在泥里待着——那我偏要从泥里踢出一朵花来,让他们抬头看。”
阿喜儿没说话,只是把纸卷往她手里按了按。
他的手粗糙,指节上还沾着白天劈柴的木屑,可按得很轻,像在护着什么贵重东西。
第二日清晨,顾清棠正在前堂擦桌子,外头突然传来一声喊:“谁愿踢一场真球?输者三天伙食白送!”
她手一抖,抹布“啪”地掉在地上。
透过糊着窗纸的格子窗,她看见个穿粗布衣裳的男人,手里举着面褪色的旗子,上书“市井蹴鞠·野火摊”。
他的裤脚沾着泥,鞋子磨得发亮,可腰板挺得笔首,像是棵长在石头缝里的树。
“真球?”有帮工凑过去问,“不是耍花活?”
“自然是真球!”男人把旗子往地上一插,“不比谁踢得高,不比谁转得花哨,就比谁能把球送进对方的‘球门’——咱这球门,是两个酒坛,摆二十步外!”
顾清棠的心跳得厉害,她能听见自己血脉里的声音,像擂鼓,像涨潮。
她低头看了眼脚边——那只旧蹴鞠不知何时滚到了她脚边,裂痕在晨光里泛着淡金,像道即将裂开的门。
王掌柜的声音从后堂传来:“清棠,发什么呆?”
她弯腰捡起抹布,又轻轻放下。
“我去。”
阳光漫过门槛,落在她沾着水痕的布鞋上。
旧蹴鞠在她脚边轻轻晃动,裂痕里漏进的光,正沿着她的脚尖,往更远的地方奔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