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破晓泥球惊晨鸦
晨雾还没散透,后巷青石板上的水洼像碎了一地的镜子。
顾清棠蹲在泥地边,指腹蹭过脚边那只旧蹴鞠——皮子泛着油光,是母亲生前用攒了三年的月钱买的,里子塞的是柳絮,踢起来轻得像云。
"阿姐!"
阿喜儿的声音从巷口飘来,顾清棠手忙脚乱把球往身后藏,可那圆滚滚的东西早顺着泥地骨碌碌滚了出去。
几个光脚的街童从墙根窜出来,追着球跑成一串小泥猴。
她望着他们,嘴角不自觉来——这些日子天没亮就溜出来练球,连巷口卖浆糊的老周头都夸她"脚底下像长了眼睛"。
"阿姐踢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桃举着脏乎乎的手喊。
顾清棠弯腰把球勾回来,足尖轻轻一挑,那球便像被线牵着似的,在她脚面、小腿、肩头转了个圈。
泥点子溅到裤脚,她也不在意,待球落回脚边时,突然一个转身,后脚跟着地,前脚掌猛地往积水里一压。
"回马球!"阿喜儿喊出声。
浑浊的水花溅起半尺高,球借着力道从她身后腾起,划出道弧形的线,"咚"地落进墙角倒扣的木桶里。
街童们哄地围上来,小桃拽她的衣袖:"阿姐教我!"
顾清棠蹲下身,用粗布巾擦她脸上的泥:"先得把球当自个的手指头使。"话音未落,巷口传来靴底碾过青石板的声响,她脊背一绷——这声音她熟,是醉春楼的常客,可寻常客人不会在卯时三刻来。
"好个泥里打滚的小把戏。"
赵子骞的声音像块淬了冰的铁。
顾清棠抬头,见他穿着湖蓝暗纹锦袍,腰间玉坠子晃得人眼晕,身后跟着西个膀大腰圆的随从,脚边还躺着半坛没喝完的酒,酒气混着晨雾往人鼻子里钻。
"听说醉春楼的帮工都会耍两下?"赵子骞歪头,拇指蹭过腰间镶宝石的扳指,"爷今日高兴,你给爷表演个'蹴鞠献舞'。"
阿喜儿往前跨一步:"赵公子,清棠姐是帮工,不是......"
"不是什么?
伎伶?"赵子骞突然笑了,"你当这市井野球和伎伶献舞有什么不同?
不过是泥里的蝼蚁换个法子讨赏罢了。"他冲随从使个眼色,两个汉子抄起墙角的水桶,"啪"地把水泼在顾清棠脚边。
泥地立刻成了烂泥潭,水混着泥点子溅到她裙角。
顾清棠盯着脚边的水洼,耳中嗡嗡响——三年前那个雨夜,母亲也是这样被按在泥里。
官社的球伶踩着她的手,说"贱籍之女也配碰官赛的球",后来母亲咳血死在柴房,怀里还攥着半块蹴鞠的碎皮。
"怎么?
怕摔得难看?"赵子骞的靴子碾过她脚边的积水,"不敢就跪下来求爷,爷赏你两文买膏药。"
顾清棠低头盯着自己的脚。
足尖的麻鞋沾了泥,可她能清楚感觉到蹴鞠的纹路——这双脚能在湿滑的灶台边端三碗热汤不洒,能在漏雨的屋顶上爬去补瓦,自然也能......
"阿姐!"阿喜儿拽她的衣袖,声音发颤。
顾清棠深吸一口气,弯腰把球捡起来。
指腹触到皮子上那道旧裂痕,是母亲临终前用红线缝的。
她轻轻把球放在脚边,足尖刚碰到球,那球就像被吸住似的,稳稳停在脚面。
"抢球。"赵子骞挑眉。
随从们哄笑一声,两个汉子一左一右包抄过来。
顾清棠假装踉跄,左脚往泥里一陷,球顺着小腿滚到右脚后跟。
汉子们扑了个空,她趁机转身,右脚背猛地一弹——球擦着左边汉子的脚踝飞出去,撞在右边汉子的后背上,又弹进了方才那只木桶。
"好!"小桃蹦起来拍巴掌。
赵子骞的脸色白了又青,锦袍下摆沾了泥也不在意,冲上去踹翻木桶。
球骨碌碌滚到顾清棠脚边,他弯腰捏住她下巴:"你知不知道,爷能让你明天就睡在后巷的乱葬岗?"
"赵公子!"
王掌柜的声音像炸雷。
顾清棠被松开的刹那,整个人差点栽进泥里。
王掌柜哈着腰,额角的汗珠子往下掉:"小女不懂事,您大人有大量......"
"小女?"赵子骞嗤笑一声,"醉春楼什么时候多了个闺女?"他甩袖转身,靴底碾过顾清棠脚边的球,"记着,泥里的东西,就该在泥里待着。"
随从们跟着哄笑,脚步声渐远。
王掌柜拽着顾清棠的胳膊往楼里拖,指甲几乎掐进她肉里:"你疯了?
那是镇北将军的嫡子!
你当你是官社的球伶?
啊?"
"我没......"
"没什么!"王掌柜把她推进厨房,案板上堆着没切完的菜,"从今天起,你不许出后门半步!
再让人看见你踢球,卷铺盖滚蛋!"
厨房的灶火映着顾清棠的脸。
她盯着自己沾泥的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泥渣。
阿喜儿端着温水进来,低声说:"清棠姐,我帮你擦......"
"不用。"顾清棠接过帕子,擦到指腹时顿住——那里有层薄茧,是这些年偷偷练球磨出来的。
母亲说过,茧子是刻在身上的功名。
深夜,顾清棠蹲在后院老槐树下。
月光从枝桠间漏下来,照在她怀里的蹴鞠上。
皮子上的裂痕泛着淡金色,像道伤疤。
她轻轻摸着那道缝,声音轻得像叹气:"娘,他们说泥里的东西该在泥里待着......可您看,我能把球踢进木桶了。"
风掠过树梢,吹得球微微晃动。
月光里,那道裂痕像道即将裂开的门——门后是玉虹阁的金漆匾额,是天鞠宴的琉璃台,是所有曾踩过她的人,都要仰着头看她踢球的模样。
"我会踢进去的。"顾清棠把球贴在胸口,"用这双脚,踢碎他们的泥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