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台上的喝彩声还在耳边嗡嗡作响,顾清棠被队友们抛起时,后颈那道旧疤随着颠簸微微发烫。
她望着高处的屋檐角,肖掌班刚才站的位置己空了,只剩几片碎瓷在阳光里闪着冷光——那是他摔碎的茶盏。
"小棠!喝水!"
一只粗瓷碗递到面前,顾清棠低头,见是队里最沉默的马二柱。
这汉子从前总嫌她占位置,此刻脖颈通红,喉结动了动:"刚才那脚...真俊。"
"谢了。"顾清棠接碗时,指腹擦过碗沿的豁口,像被挠了下痒。
她仰头饮尽,凉丝丝的水顺着喉咙滑进胃里,压下了些翻涌的血气。
李师兄挤开人群,手里攥着块青布:"我那间偏院的练球房空着,明早卯时三刻,我带两个师弟去压腿,你要来吗?"他眼睛亮得像淬了星火,"你那变向步我昨晚想了半宿,咱俩对对脚法?"
顾清棠摸了摸怀里的契约,那叠纸被体温焐得发软。
她看见不远处,肖掌班正背着手往后台走,方大牛哈着腰跟在身后,靴底蹭过青砖的声音格外刺耳。"好。"她冲李师兄笑,"我带块新皮子去,你那旧球该换了。"
日头西斜时,玉虹阁的角门吱呀一声合上。
顾清棠蹲在井边洗汗巾,听见门房老张头小声嘀咕:"肖掌班把方小爷叫去了后堂,茶盏摔了三回。"她的手指在凉水里顿住,汗巾上的血渍被泡开,像朵蔫了的红梅。
月亮爬上东墙时,顾清棠正对着烛火补护腕。
窗纸突然被指尖叩了三下,她反手摸向床头的蹴鞠——那是母亲留下的旧物,皮子磨得发亮。
门闩轻响,冷三娘端着药碗闪进来。
她鬓角沾着夜露,青布裙角还带着院外的槐花香:"治外伤的,趁热喝。"
顾清棠接过碗,药汁苦得舌尖发颤。
冷三娘却没走,转身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层层展开,露出枚银簪。
雕工粗拙的"棠"字在烛火下泛着暖光,正是她幼年时总见母亲别在鬓边的那支。
"你娘走的那晚,赵西爷来收尸。"冷三娘的声音像浸了水的棉絮,"他说肖掌班要毁了醉春楼的账本子,你娘攥着这簪子不肯松手...后来赵西爷喝多了,跟我提过一嘴。"她指腹擦过簪头的划痕,"上个月他坠了马,我去收他遗物,在枕头底下翻着的。"
顾清棠的指尖碰到银簪,烫得像触了火。
母亲临终前的哭声突然在耳边炸响——"清棠快跑",还有那夜醉春楼的大火,浓烟里她扒着门框,看母亲被拖进官轿。
原来不是赵西爷贪财灭口,是肖掌班要堵死所有知道当年真相的人。
"若我揭发他,你可愿作证?"她的声音发颤,攥着银簪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冷三娘望着窗外的月亮,影子在地上拉得老长:"我在玉虹阁当差十年,给肖掌班递过三十六回黑信。"她转头时,眼角的泪痣在烛火下忽明忽暗,"明儿个,我给你拿第三十七封。"
晨雾未散时,训练场的沙地上落了层白霜。
肖掌班抱着手站在司令台,枣红马褂被风掀起一角:"今日改练负重绕场跑,每人绑十斤沙袋,跑不够二十圈的——"他扫过顾清棠的方向,"卷铺盖回市井。"
此前,肖掌班就私下对方大牛说过顾清棠太扎眼,要打压她,所以方大牛一首对顾清棠心怀不满。
李师兄偷偷冲顾清棠比了个"别怕"的手势,可当沙袋绑上脚踝,他的脸色也白了。
前十五圈还能听见喘息声,到第十八圈,有人开始跌跌撞撞。
顾清棠咬着牙,数着自己的步点:三步一吸,五步一呼,沙粒进了鞋里也不管,只盯着前面人的后脚跟。
"第十九圈!"裁判的铜锣响得人心慌。
顾清棠感觉肺叶像被火烤着,膝盖的旧伤又开始抽痛。
她余光瞥见肖掌班的靴尖在台沿点着,一下,两下——像在数她什么时候倒下。
"最后一圈!"
不知哪来的力气,顾清棠突然加速。
沙袋勒得脚踝生疼,可她的步幅却越拉越大,超过了跑在最前的马二柱,超过了李师兄,最后擦着终点线时,汗水顺着下巴砸在沙地上,溅起小小的泥点。
"好!"李师兄撑着膝盖喊,眼睛亮得像星子。
顾清棠弯腰喘气,抬头正撞进肖掌班的目光。
那眼神淬了冰,刮得她后颈生疼。
她抹了把脸上的汗,忽然笑了——原来疼,是活着的滋味。
"顾小棠。"
训练结束时,方大牛抱着个半人高的沙袋挡在她面前。
他腕上的翡翠扳指闪着冷光,正是肖掌班昨日摔碎茶盏时滚下去的那枚。"听说你要当玉虹阁的台柱?"他歪了歪头,嘴角扯出个笑,"明儿个卯时,后巷的野球场,我等你。"
方大牛的翡翠扳指在顾清棠眼前晃了晃,指节叩了叩怀里的沙袋,发出闷响:"昨儿那二十圈跑下来,小爷我倒要看看,你这细胳膊细腿的,除了拼狠劲还会什么。"他歪着嘴笑,后槽牙上沾着早膳的韭菜叶,"靠运气赢球算什么本事?"
训练场的风卷着沙粒扑过来,顾清棠眯起眼。
她看见方大牛喉结上的红痣随着说话上下滚动——那是肖掌班最爱的那串檀木佛珠磨出来的印子。
前日肖掌班摔茶盏时,这小子弯着腰捡碎片的模样,此刻在她眼前闪了闪。
"那不如我们来一场一对一?"她开口时,声音比想象中更稳,"赌输的一人替对方洗三天衣裳。"
周围突然炸开哄笑。
马二柱抹了把鼻涕:"方小爷那身绣金线的缎子,洗坏了要赔十两银子吧?"李师兄憋着笑捶了下他后背,眼尾却悄悄往顾清棠那边飘。
方大牛的脸腾地红到耳尖,翡翠扳指"咔"地掐进掌心:"你当野球场是过家家?"
"总比在沙地里绑沙袋有意思。"顾清棠弯腰系紧鞋带,指腹蹭过鞋帮的补丁——这是母亲用旧被面缝的,针脚歪歪扭扭,"还是说方小爷怕输?"
方大牛的鼻孔翕动两下,突然把沙袋往地上一摔:"卯时三刻,后巷老槐树下。
敢不来的是孙子!"他转身时,马褂下摆扫起一团沙尘,撞得边上的训马桩晃了晃。
顾清棠望着他的背影,喉间泛起股腥甜。
她摸了摸袖中银簪,母亲临终前的哭喊声又涌上来——"清棠快跑"。
可现在她偏要跑向刀尖,跑向所有想碾碎她的人面前。
夜幕降临,玉虹阁里的喧嚣渐渐平息,而在那隐秘的暗室中,一场阴谋正在悄然酝酿。
月到中天时,玉虹阁后巷的废弃球场落了层薄霜。
顾清棠抱着母亲留下的旧蹴鞠,踩着冻硬的草皮往场中央走。
她脱了鞋袜,赤足触到冰凉的土地,反而清醒了些——从前在醉春楼后院练球,冬天也是这样的冷。
"踢得太实了。"
突然响起的声音惊得她差点把球踢飞。
李师兄从树影里走出来,肩上搭着件粗布袄,手里还攥着只新皮子的蹴鞠,"脚腕要像柳枝,触球那下得软。"他蹲下来,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个圈,"看好了,这是虚步。"
月光落在他发顶,顾清棠这才发现他鬓角有了白丝。
李师兄从前总说自己"混口饭吃",此刻却像换了个人,脚尖点地时带起片霜花:"虚实穿心步,我师父教我的压箱底功夫。"他突然加速,球在两脚间像活了似的,"左虚右实,前踏后收,等对手扑空那瞬——"
他猛地转身,球从背后颠起,精准落进顾清棠怀里。
"这步能破七成逼抢。"李师兄搓了搓冻红的手,声音轻得像叹息,"我当年也和你一样,以为拼狠劲就能赢...可这行里的脏东西,比沙地里的石子还多。
你明天要和方大牛比赛,这步法说不定能帮到你。"他指了指顾清棠怀里的旧球,"你要走得远,得有能压过他们的本事。"
顾清棠摸着新球上的线缝,暖意从掌心漫到心口。
她突然想起前日冷三娘说的话——"肖掌班要堵死所有知道当年真相的人"。
原来这玉虹阁里,并非只有阴谋。
"师兄。"她把旧球递给李师兄,"教我。"
李师兄的眼睛亮了,像从前看她比赛时那样。
他蹲下来调整她的脚型,呼出的白气在月光里散成雾:"记住,虚实的关键不在脚,在眼。"
子时三刻,肖掌班的绣金烟杆在暗室里明灭。
他对面坐着个穿玄色锦袍的幕僚,腰间玉牌刻着"镇北王府"——正是上个月来玉虹阁看赛的那位。
"顾小棠?"幕僚捏着茶盏的手顿了顿,"前日那脚倒钩,确实扎眼。"
"扎眼才危险。"肖掌班把烟杆在铜盂里摁灭,火星溅在"玉虹阁"的烫金账册上,"这丫头的娘当年在醉春楼管账,知道些不该知道的。"他从袖中抽出张纸,是顾清棠的户籍底册,"您说,要是让官社的人知道民社混进个'身份可疑'的,会怎样?"
幕僚的指节敲了敲桌面:"下月的春晖杯,民社前三能进官社备选。"
"所以得让她在联赛里踢废。
我打算买通裁判,让她在比赛中多吃犯规,这样她就很难取得好成绩了。"肖掌班的指甲掐进掌心,"等春晖杯名单公布,玉虹阁的台柱,该换人了。"
暗室的窗纸被风掀起一角,顾清棠缩在窗外的假山后,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她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盖过了肖掌班最后那句话。
夜更深了,顾清棠攥着李师兄教的步法图往回走。
月光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把未出鞘的剑。
她摸了摸袖中银簪,又摸了摸怀里的新蹴鞠——明日卯时的野球场,该让某些人,见识见识什么叫真正的"本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