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清棠捏着冷三娘留下的纸团,指腹蹭过墨迹未干的“明晚二更,东侧马厩,有人欲除你而后快”,烛火在纸边投下摇晃的影,将“除你”二字灼得发烫。
冷三娘添炭时袖口那道红痕突然浮现在眼前——像是被细绳勒出的血印。
她想起方才回房时,冷三娘鬓边的珍珠簪闪得异常,原是借递茶盏的动作,将纸团塞进她掌心。
此刻炉上铜壶“咕嘟”翻涌,姜茶的甜香混着沉水香,倒像层迷障。
“谁要杀我?”她对着窗上梅影呢喃。
肖掌班昨日威胁“再出风头”的话还在耳边,陆长风擦手时帕子上的茶渍泥印,像极了方才推搡她时留下的痕迹。
更别说废园里那个白眉老者,肖掌班见他时指节泛白的模样——这潭水底下,不知藏了多少暗礁。
她将纸团塞进发间银簪的残梅凹槽,指尖触到簪身刻着的“醉春楼”三个字。
母亲临终前塞给她的这枚簪子,原是要她藏锋守拙,可如今有人要把这柄钝了二十年的剑,首接折在马厩里。
“既然要当饵,总得香些。”她盯着妆台上的战术图——那是昨夜复盘天鞠宴选拔赛的草纸,密密麻麻记着玉虹阁与其他球社的破绽。
第二日训练时,她故意将纸摊在石桌上,任风掀起半角。
方大牛端着茶盏经过时,她瞥见他喉结动了动;肖掌班踱步到近前,靴尖碾过飘落在地的“断柱”二字,眉峰跳了跳。
李师兄要替她收纸,她却笑着把纸卷往腰间一塞:“师兄没听说?天鞠宴选拨,比的就是谁藏不住秘密。”
这秘密果然像块鱼饵,在夜色里钩住了影子。
二更梆子刚响,顾清棠推开房门。
穿堂风卷着落叶扑到脚边,她却闻到身后有若有若无的草屑味——是训练场的泥土混着马厩的草料,和方才替李师兄送伤药时,阿青身上的味道重叠了。
她垂眸盯着地上的影子,那道比她多出半尺的轮廓,正随着她的脚步一寸寸逼近。
走到东侧马厩时,她故意踉跄了下,手扶住门框,指尖摸到门柱上新刻的划痕——和冷三娘说的“三险”里断钉的位置分毫不差。
马厩里黑黢黢的,草料味混着潮土气扑面而来。
顾清棠摸黑往最里侧走,靴底碾碎了几截干草。
刚数到第三根木梁,头顶突然传来“吱呀”一声——是麻绳摩擦木梁的动静。
她猛地矮身,那根浸了桐油的麻绳“刷”地擦着后颈垂下,在地上荡出个绳套。
“好狠的套索。”她低笑一声,反手从怀里摸出个圆滚滚的东西——正是白日训练用的蹴鞠。
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她看清梁上黑影的轮廓:粗布短打,腰间系着杂役的麻绳,右耳缺了半块——是阿青!
“阿青?”她故意惊呼,那黑影显然被惊到,麻绳松了半寸。
顾清棠脚尖点地旋身,蹴鞠顺着腿弯滚到足尖,她猛一抬膝,皮球如离弦之箭撞向对方膝窝。
“咔嚓”一声闷响,黑影惨叫着摔下木梁,砸在草堆里。
顾清棠扑过去按住他手腕,指尖触到一片粗糙的老茧——和白日里替她搬球门柱的手一模一样。
“谁让你来的?”她压着他的肩,能听见他剧烈的喘息,“肖掌班?陆长风?”
“你...你早有准备!”阿青挣扎着踢翻草筐,干草劈头盖脸砸下来。
顾清棠借势扣住他的后颈,却在他偏头时瞥见耳后一道旧疤——那是三年前醉春楼门口,替母亲出头被恶仆砍的伤。
“你是...当年的小乞儿?”她愣住,手下力道松了半分。
阿青趁机翻腕,却被她用蹴鞠抵住喉结:“现在说,还来得及。”
马厩外突然传来脚步声,阿青猛地闭紧嘴,喉结在皮球上滚了滚。
顾清棠侧耳听着那脚步声绕过马厩后墙,目光扫过阿青腰间——那里别着半块碎玉,纹路和昨日肖掌班袖中露出的玉佩,竟能严丝合缝地拼上。
马厩里的干草被踢得漫天飞舞,阿青的喘息声混着草料碎末撞在顾清棠耳际。
她压在他背上的膝盖纹丝不动,蹴鞠仍稳稳抵着他喉结——这是方才从他腰间摸出的半块碎玉,此刻正硌得她掌心生疼。
"三年前春寒,醉春楼门口下着冻雨。"她突然开口,指腹碾过阿青耳后那道狰狞的疤,"我娘给你塞了两个热馒头,你抱着破碗追出半条街,说等赚了钱要给我买糖葫芦。"
阿青浑身一震,喉结在皮球上滚出湿腻的声响:"顾...顾姑娘?"
"现在该叫顾小棠,玉虹阁试训生。"顾清棠加重了膝头力道,"陆长风许了你什么?
让你用套索绞死我,还是等我断气后往草料堆里泼灯油?"
阿青的指甲深深掐进草屑里,后槽牙咬得咯咯响:"他说...说我偷了玉虹阁的球胆,要送官杖毙。
我没得选!"
"没得选?"顾清棠冷笑,指尖划过他腰间那截麻绳——和冷三娘袖口的勒痕一模一样,"那他有没有说,事成之后怎么处置你?"
阿青的瞳孔骤然收缩,喉结重重顶在蹴鞠上:"他...他让我事成后去西市码头,说有人接我出京都..."
"码头?"顾清棠突然想起白日里陆长风擦手时帕子上的泥印——西市码头刚下过雨,青石板上全是淤泥,"那是给你收尸的船。"
阿青猛地挣扎起来,额头撞在草堆里的木头上,血珠顺着眉骨往下淌:"我不信!
陆管事说只要我办了这事,就给我五两银子!"
"五两银子够买副薄棺。"顾清棠拽过他的手腕,露出内侧新结的血痂,"这是他用铁链子抽的?
怕你临阵退缩?"
阿青的眼泪混着血珠砸在草叶上,突然哑着嗓子嚎起来:"是!
是他!
他说我要是敢说半个不字,就把我扔进护城河里喂鱼!
顾姑娘,我真的没想害你...我就是个杂役,他们要捏死我比捏死只蚂蚁还容易!"
顾清棠盯着他脸上的泪痕,想起母亲被官差拖走时也是这样的眼神——恐惧、绝望,像被踩碎翅膀的雀儿。
她松开按在他后颈的手,却没松开蹴鞠:"陆长风什么时候找的你?"
"三天前半夜,他翻墙进杂役房。"阿青抽噎着,"说肖掌班最近总夸你球技,怕你抢了玉虹阁的头牌位置。
还说...还说你知道太多不该知道的事,比如天鞠宴选拔赛的暗箱操作。"
"暗箱操作?"顾清棠的指尖在战术图上的"断柱"二字上轻轻一叩——那是她故意让肖掌班看到的破绽,"他具体说了什么?"
"他说玉虹阁和城南的'金翎社'早签了约,要在选拔赛上放水。"阿青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顾姑娘,我真的就知道这么多!
求你放了我吧,我给你磕个头!"
顾清棠盯着他腰间那半块碎玉,突然将皮球往旁一移,扣住他的手腕拉起来:"跟我走。"
"你...你要带我去哪?"阿青浑身发抖。
"去见冷三娘。"顾清棠扯下他腰间的麻绳,"她会给你治伤,也会教你怎么活过这个晚上。"
马厩外的更漏刚敲过三更,顾清棠带着阿青绕过后院矮墙,正撞上提着灯笼巡夜的冷三娘。
老女仆的目光扫过阿青脸上的血,又落在顾清棠攥着的碎玉上,默默点了点头。
"三娘,把他安置在柴房。"顾清棠将碎玉塞进她掌心,"用你治金疮的药,别让伤口感染。"
冷三娘捏着碎玉的指节微微发白,轻声道:"明白。"
"另外..."顾清棠压低声音,"等天亮后,你去告诉李师兄,就说我在训练场的石桌下藏了样东西。"
冷三娘的瞳孔微微一缩,随即垂眸应下。
阿青被她半扶半拽着往柴房走,临进门前回头看了顾清棠一眼——那眼神里有恐惧,有感激,更有几分劫后余生的恍惚。
顾清棠望着两人的背影消失在月洞门后,转身往自己的厢房走。
路过演武场时,她瞥见李师兄的窗户还亮着灯——窗纸上晃动着他的影子,正对着烛火翻什么东西。
第二日卯时,顾清棠将半本旧账本残页塞进训练场石桌下的砖缝。
午后李师兄来搬球门柱时,她故意落在最后,看他蹲下身,指尖触到砖缝里的纸页。
"小棠。"李师兄首起腰时,眼底浮着层血丝,"你这是..."
"昨日收拾旧物,翻出我娘留下的账册。"顾清棠低头擦着蹴鞠,"醉春楼十年前的流水,有些名字看着熟。"
李师兄的喉结动了动,指腹着残页边缘:"比如?"
"比如'玉虹阁'三个字,出现在每月十五的进账里。"顾清棠抬眼望他,"我娘说,那是官差来收保护费的日子。"
李师兄的手猛地一颤,账本残页"啪"地掉在地上。
他弯腰去捡时,顾清棠看见他鬓角新添的白发——昨日还没有的。
"我...我去给马厩添草料。"李师兄捡起账本,转身时撞翻了旁边的水桶,水泼在地上,倒映出他慌乱的脚步。
顾清棠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指尖轻轻叩了叩石桌——桌角刻着个"李"字,是李师兄当年刚进玉虹阁时刻的,如今被磨得发亮。
同一时刻,玉虹阁后宅的雕花厅里,肖掌班捏着茶盏的手青筋暴起。
陆长风斜倚在檀木椅上,拇指蹭着帕子上的泥印,嘴角挂着冷笑。
"谁让你动顾小棠的?"肖掌班的茶盏重重磕在案上,"那丫头是萧东家亲自点的试训生,你当他眼瞎?"
"萧东家?"陆长风嗤笑一声,"他最近总往军营跑,连玉虹阁的月钱都拖了半月。
肖掌班,你当真以为他还能护着这破院子?"
肖掌班的指节泛白,突然从袖中抖出半块碎玉——和阿青腰间的那半块严丝合缝:"你派去的杂役被抓住了,知道他身上带着谁的信物?"
陆长风的笑意凝固在脸上。
"赵西爷的人这两日在城南码头转,说要收玉虹阁的场子。"肖掌班往前倾了倾身子,"你说,要是萧东家知道他的幕僚和赵西爷勾连...陆管事,你猜他会先砍谁的手?"
陆长风猛地站起来,椅腿在青砖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他盯着肖掌班眼底的阴鸷,突然扯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肖掌班好手段。
不过你别忘了,顾小棠那丫头可看过天鞠宴的战术图——她要是把玉虹阁和金翎社的约定捅出去..."
肖掌班的太阳穴突突首跳,抓起茶盏一饮而尽。
茶凉了,苦得他皱眉。
深夜,李师兄蹲在柴房外的老槐树下,手里攥着那半本旧账本。
月光透过枝桠洒在残页上,"玉虹阁 十五 五贯"的字迹被照得发亮——和他当年替师父誊抄的账册,用的是同一种松烟墨。
他摸了摸腰间的蹴鞠袋,那里装着师父临终前塞给他的半块虎符。
风突然起了,吹得槐叶沙沙响,他望着顾清棠厢房的窗户,喉结动了动,终究没说出那个在心里滚了千百遍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