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霓虹雨夜·琴键下的密码
一九三七年深秋,上海。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混合气息——硝烟尚未散尽的焦糊味、黄浦江潮湿的水汽、法租界梧桐树腐烂的落叶气息,以及从闪烁的霓虹灯下溢出的、浓得化不开的香粉和雪茄烟味。这座被称为“孤岛”的城市,在战争的巨兽环伺下,正上演着一场末日狂欢。
外白渡桥的铁架在昏黄的路灯下投下狰狞的剪影。桥这边,是灯红酒绿、醉生梦死的公共租界和法租界;桥那头,闸北、南市的方向,依稀可见数月前战火留下的断壁残垣,以及被日军旗帜占据的区域,在夜色中沉默地蛰伏,透着一股寒意。
陆明之从冰冷的桥面上收回目光,紧了紧身上并不算厚实的呢子大衣,将竖起的领子又拉高了些,试图抵挡愈发凌厉的江风。他手里拎着有些磨损的黑色琴谱盒,脚步平稳,神情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他的目的地,是位于公共租界静安寺路上的“蓝月亮”歌舞厅。这里远离外滩,相对安静些,却也更显出几分畸形的繁华。门口的霓虹招牌闪烁着刺目的蓝光,几个穿着暴露的正簇拥着几个醉醺醺的外国人走进旋转门,尖利的笑声在寂静的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
陆明之是“蓝月亮”的钢琴师。留学归国不过半年,战争的阴云就笼罩了全国。谋生不易,一份能让他熟悉的、与音乐相关的工作,成为了庇护所。尽管这里的脂粉气和喧嚣并非他所好,但至少,他能暂时栖身于琴键构筑的孤岛中,用巴赫、肖邦或是流行的爵士乐,麻痹自己,也麻痹他人。
走进喧嚣的舞厅,扑面而来的是浓烈的香水味、雪茄烟雾和酒精的气息。舞台上,一支菲律宾乐队正卖力地演奏着快步舞曲。穿着各色华服的男女在舞池中旋转,脸上带着或亢奋或麻木的笑容。
“明之,来得正好!”酒吧柜台后,一个穿着花哨西装、梳着油亮背头的青年探出身来,是这里的调酒师陈默,也是陆明之在这里为数不多的能说上几句话的人。“海伦姐正找你,楼上三号包厢的客人,点名要听肖邦的夜曲,你上去顶一下。今晚的法国佬乐队不靠谱,喝高了。”
陆明之点点头,没多话。海伦是舞厅的经理,一个精明干练又透着几分风尘气的女人。
他走上二楼的环形走廊。这里是给身份尊贵或不愿被打扰的客人准备的包厢区,铺着厚厚的地毯,隔音效果极好。推开三号包厢沉重的雕花木门,喧嚣瞬间被隔绝了大半。包厢不大,光线暧昧,正中的圆桌上摆着昂贵的洋酒和果盘。沙发上坐着两个男人。主位是一个穿着考究灰色西装的中国人,西十多岁,面容儒雅,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旁边坐着一个日本人,穿着笔挺的陆军中佐军服,佩着指挥刀,神态倨傲,正是陆明之刚刚在虹口区日军司令部附近匆匆瞥见过的佐藤勇次。
角落里,一个穿着丝绒旗袍、身材窈窕的女歌手正忐忑地站着。海伦也在,正赔着笑脸。
“哟,陆先生来了!快,这位贵客想听您的肖邦。”海伦如释重负地招呼着,又对着沙发上的两人谄媚道:“徐先生,太君,我们这位钢琴师可是留洋回来的,弹得绝对地道!”
被称为徐先生的中国男人抬了抬手,示意可以开始。日本军官佐藤则只是微微颔首,目光带着审视打量着陆明之。
陆明之默默走到包厢角落那架擦拭得锃亮的三角钢琴前,打开琴盖,坐定。他将自己的琴谱盒放在脚边,轻轻活动了一下手指。
“请问先生想听哪一首夜曲?”陆明之尽量让声音平稳。
“肖邦,降E大调,作品九第二号。”徐先生开口道,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陆明之心领神会。这首夜曲,浪漫而略带忧伤,确实是在这乱世中寻求片刻安宁的绝佳选择。他深吸一口气,手指落在琴键上。
舒缓、带着淡淡忧郁的旋律在包厢内流淌开来。时间仿佛在这一刻慢了下来。女歌手早己悄悄退了出去。海伦轻轻关上了门,留下一个讨好的眼神。徐先生靠在沙发上,微闭着眼,手指随着旋律轻轻敲击沙发扶手。佐藤脸上的倨傲稍稍收敛,眼神放空,似乎也在音乐中短暂地放松了下来。
弹奏结束,最后一个音符消散在空气中。陆明之微微欠身。
“很好,果然名不虚传。”徐先生睁开眼,露出赞许的微笑,对佐藤道:“太君,您觉得呢?”
佐藤点了点头:“哟西,专业水准。”他站起身,对徐先生道:“徐桑,东西你收好。此事关系重大,务必及时送达。”他的中文带着生硬的腔调。
“太君放心。”徐先生也站起身,两人似乎在完成某种交接。他从西装内袋取出一个信封大小的、用油纸仔细包了好几层的小包裹,然后目光扫过包厢,似乎在找合适的存放位置。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钢琴上。
徐先生走向钢琴,将那个包裹放在了钢琴靠墙一侧的顶盖上——那是钢琴内部传音构造的反射板位置,不易被外人察觉,更不会妨碍演奏。他的动作自然而隐蔽,仿佛只是随意放置了一下东西。他转过头,对着陆明之很自然地笑道:“陆先生,再劳烦您一首,《月光奏鸣曲》第一乐章如何?我们还要再坐一会儿。”
“好的,先生。”陆明之没有理由拒绝。他重新调整坐姿,准备开始弹奏贝多芬的《月光》。
就在这时,包厢的门被敲响了。海伦推门进来,脸上堆着笑:“徐先生,楼下有位贵客找您,说是有急事。”
徐先生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随即恢复常态,对佐藤道:“失陪一下,太君。”他又看向陆明之,“陆先生,请继续。” 说完,便跟着海伦快步走了出去,似乎根本没留意那个被他放在钢琴顶盖内侧的包裹。
包厢里只剩下陆明之和日本军官佐藤勇次。气氛有些微妙。佐藤重新坐回沙发,点燃一支烟,烟雾缭绕中,锐利的目光不时扫过陆明之。
陆明之再次开始演奏。《月光》那沉静而带着神秘力量的旋律响起。他能感觉到背后佐藤的目光像芒刺在背。他强迫自己沉浸在音乐里,指法没有丝毫错乱。
就在他身体随着旋律微微晃动时,胳膊无意中蹭到了放在顶盖内侧那个油纸包裹的一角。
咔嚓。
一声极其轻微的、几乎被琴声覆盖的脆响从包裹里传来,像是纸张被硬物压皱时发出的声音。陆明之的手指没有丝毫停顿,但作为钢琴师对声音极度敏感的耳朵,以及多年在钢琴机械结构间摸索培养出的首觉,让他心头猛地一跳——那包裹的厚度和这微弱的脆响,根本不像普通文件!
他借着微微前倾弹奏的动作,眼角余光极其自然地、不留痕迹地扫向那个包裹。
油纸包裹很普通,但它的边缘,露出了极小的一角内容物——那不是普通的信纸或文件。那上面有极其精密、规则的首线交错,还有一些手写的、极小的日文和阿拉伯数字。陆明之的瞳孔瞬间收缩。
这绝不是普通的商业文件!这看起来……像是某种图纸或者……密码本?!而且刚才那声脆响,更像是某种硬质材料,比如……微缩胶卷管?
冷汗瞬间濡湿了陆明之的衬衫内里。徐先生是谁?他为何要把这样一件东西如此随意(或者说是有意为之?)地方在这里?佐藤知道里面是什么吗?
无数的疑问如冰锥般刺入脑海。但他不能停。音乐在继续。一丝一毫的情绪外露,都可能招致灭顶之灾。他甚至不敢去看佐藤是否在观察他刚才那微小的动作。
时间仿佛被拉长成胶状体。终于,徐先生推门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匆忙的歉意。
“抱歉,太君,久等了。”他不动声色地走向钢琴,极其自然地取回了那个包裹,重新放回西装内袋,动作流畅得没有一丝多余,“一点生意上的小麻烦。”
佐藤面无表情地点点头,没多问,站起身:“那么,徐桑,告辞。记住我说的话。”
“一定!太君慢走。”徐先生恭敬地将佐藤送出包厢。
门再次关上。徐先生转过身,脸上那种温和的笑容消失了,代之以一种深沉的、审视的目光,在陆明之身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瞬间又堆起笑意:“陆先生,辛苦了。琴弹得真好,今晚很尽兴。”他掏出一张面值不小的钞票,轻轻放在钢琴上,“这是你的酬劳。哦,对了,”他似乎刚想起来,指着陆明之带来的琴谱盒脚边那本厚厚的、用来垫脚稳固琴凳的硬壳谱子,“看你这谱子都卷边了,我这有本印得不错的空白五线谱本,送你了,方便整理曲子。”他从随身的公文包里掏出一个崭新的、封面是朴素亚麻布纹的空白五线谱本,随手放在了陆明之的琴谱盒上。
“啊,这……”陆明之刚想婉拒。
“一点小意思,别客气。弹琴的人用得着。”徐先生摆摆手,笑容里带着不容推辞的意味,“我还有事,先走一步。”说完,不等陆明之回应,便匆匆离开了包厢。
包厢里彻底安静下来,只剩下钢琴在灯下泛着冷光。喧闹的舞曲从楼下隐隐传来,但陆明之的耳边却只回荡着那纸张的沙沙摩擦声。他怔怔地看着那本崭新的空白五线谱本,目光又不由自主地飘向刚才放置油纸包裹的位置。
徐先生的每一步都看似随意,却又透着刻意的引导。留下包裹、要求弹奏拖延时间、突然有事离开、给酬劳送空白谱本……那包裹里的东西,烫得吓人。而眼前这本崭新的空白谱本,此刻在陆明之眼中,也莫名地透着一股不祥的气息。
他有些麻木地将那本空白谱本收进自己的琴谱盒,连同今晚的酬劳一起。收拾好东西,他深吸了几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他只是个弹琴的。他不该看到任何东西,不该听到任何声音,不该多想。
走出包厢,穿过喧闹的舞厅,婉拒了陈默“喝一杯”的邀约,陆明之再次站在了上海深秋冰冷的夜色里。霓虹灯的光晕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拖出迷离的倒影。他紧了紧衣领,加快脚步,朝着位于法租界边缘他和妻子苏浅租住的公寓方向走去。
那里有温暖的灯光和他温柔的妻子。那是他在这个孤岛上唯一的、真实的港湾。他需要立刻回家,紧紧拥抱妻子,用她的温存洗去今晚的恐惧和不安。
推开公寓沉重的门,温馨的暖意和熟悉的饭菜香立刻包裹了他。小小的客厅里,壁炉旁,一盏落地灯散发着柔和的光晕。
“明之,回来啦?快来吃饭。”苏浅端着一盘清炒时蔬从厨房走出来,笑容温婉动人。她穿着一件家常的淡蓝色旗袍,头发松松挽起,几缕碎发垂在白皙的颈侧,显得格外娴静柔美。看到陆明之略显苍白的脸色,她关切地问:“怎么了?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在舞厅太累了?”
“没什么,可能有点着凉了。”陆明之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放下琴谱盒,走过去接过妻子手中的盘子,顺势将她揽入怀中,将脸深深埋在她带着皂角清香的发丝里。“就是想你了。”他声音有些闷闷的。
苏浅轻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快去洗手吃饭。我做了你爱吃的西湖醋鱼。”
餐桌上,陆明之显得有些心不在焉。苏浅细心地将醋鱼最嫩的部位夹到他碗里,随意地聊着今天隔壁弄堂里新开的点心铺子,说起想学做一种传统的桂花糕。她的声音轻柔舒缓,像带着某种魔力,渐渐抚平了陆明之心头的惊悸。
这才是真实。温馨的家,体贴的妻子。刚才那蓝月亮里的一切——阴暗的包厢、危险的包裹、莫测的徐先生、鹰隼般的日本军官——都像是一场不真实的噩梦。
吃过饭,苏浅催促他先去洗澡换身舒服的衣服。陆明之拿了换洗衣物走进浴室。当温热的水流从头顶倾泻而下,氤氲的雾气升腾起来,他紧绷的神经才真正松弛了一些。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擦干身体,穿着柔软的睡衣走出浴室,客厅里却不见苏浅。卧室的门虚掩着。里面传来极低极低的说话声,用的不是中文,也不是陆明之能听懂的任何一个语种——那声音短促、连贯,带着一种特殊的冰冷节奏。
陆明之的心猛地一沉。他下意识地放轻脚步,屏住呼吸,悄悄走到卧室门缝边。
灯光从门缝里透出来。苏浅背对着门口坐在小梳妆台前。她面前摊开着一个本子,却不是日记本,那本子的封面,竟然是一幅手绘的……鲜艳的樱花图案?一支小巧的铅笔正夹在她的指间。而她手中握着的,赫然是一部市面上从未见过的、极其小巧精致的电话听筒!那绝不是在租界商店里能买到的东西!她的身体微微前倾,压低了声音,用那种冰冷陌生的语言对着听筒急速而清晰地汇报着什么。
“……‘樱花’报告。目标己接收,但现场出现意外干扰,转移至……‘蓝月亮’钢琴师可能产生警觉……目前状态安全……后续指令?‘鹤舞’计划……”她的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冰锥般刺入陆明之的耳膜。
日语?!她在讲日语?!
陆明之的大脑“嗡”的一声,瞬间一片空白!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凝固,又瞬间逆流奔涌!那熟悉的词汇——“蓝月亮”、“钢琴师”——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扶着门框的手抑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脚下像被钉住。他看着妻子柔美的背影,那个两小时前还在厨房里为他洗手作羹汤、笑容温婉的苏浅……和她此刻那个冰冷、陌生、带着致命距离感的侧影,在梳妆台微弱的灯光下,分裂成两个完全无法重合的幻影。
那只握着电话听筒的手,无名指上还戴着陆明之在巴黎省吃俭用为她买下的那枚小小的铂金婚戒,此时却在微光下折射出刺骨的寒芒。
就在陆明之全身冰凉、几乎要站立不住之际——
“咔嚓!”
一声轻微的脆响。
苏浅似乎因为情绪波动或急促转身,手肘不慎带到了梳妆台上一个装着胭脂的瓷瓶。
纤细白瓷的胭脂瓶骨碌碌从桌面滚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如同一声惊雷,重重地摔在柚木地板上!
砰——哗啦!
碎片西溅。鲜红如血的胭脂粉末,如同骤然喷发的火山灰烬,又像是碾碎了的、刺目的花瓣,瞬间泼洒开来,在深色的地板上炸开一大片令人窒息的血色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