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快看!那……那是活的!还在动!”
春桃指着一只巨大的木盆尖叫。
盆里,几只青灰色、长着八条长长腕足的章鱼,正缓慢地蠕动着吸盘,在浅浅的海水中变换着形态,时而舒展,时而蜷缩,腕足上的吸盘清晰可见,看得春桃头皮发麻,又忍不住好奇。
“这叫‘章鱼’,或是‘望潮’。”柳莺儿也被这奇异的生物吸引,她虽在汴京见过干制的海味,何曾见过如此生猛鲜活的?只觉得这海洋造物,形态之奇诡,远超想象。
赵铁柱则被一个摊位上处理“土笋冻”的过程吸引住了。
只见摊主手脚麻利地从一堆细长、环节状的褐色“小虫子”(实是海星虫)里捞出,在清水里反复揉搓挤压,挤出内脏和泥沙,那处理干净的虫体变得晶莹半透明,然后投入熬煮的胶质汤中。
赵铁柱看得眉头紧皱,黝黑的脸上满是不可思议.
“这……这玩意儿也能吃?”
“客官,莫看貌丑,鲜美赛神仙哩!来一碗尝尝?”摊主是个爽朗的老汉,热情招呼。
柳莺儿点点头:“劳烦老丈,给我们来三碗,再……再挑些看着新鲜的鱼虾,帮我们寻个灶头烹了。”她决定入乡随俗,彻底感受这海洋的馈赠。
老汉应了一声,麻利地盛了三碗凝结成冻、里面嵌着条条晶莹“土笋”的吃食递过来。
柳莺儿接过,那冻体微颤,冰凉滑腻。
她试着舀了一小勺送入口中。
一股奇异的、极其鲜甜又带着淡淡海水咸味的汁液瞬间在口中化开,冻体入口即化,里面的“土笋”则脆嫩爽口,毫无想象中的腥气,反而是一种难以言喻的、纯净的海洋鲜味!
她眼睛一亮。
春桃闭着眼,一副英勇就义的表情吞下去,随即眼睛瞪得溜圆。
“咦?甜的?脆脆的!好吃!”
赵铁柱也学着一大口下去,砸吧着嘴,憨憨地笑。
“怪东西,味道倒真不赖!”
很快,老汉帮忙料理的几样海味也端上了旁边一个露天小摊的矮桌。
炭火小炉上,一口铁锅滋滋作响。
一盘是刚刚撬开的血蚶,小小的贝壳边缘带着暗红色的“血丝”,肉质鲜红欲滴,只用滚水极快地烫了一下,贝壳微微张开,露出里面鲜嫩的蚶肉,淋了姜末蒜泥和少许酱油醋。
柳莺儿用筷子小心夹起一只,贝肉入口,带着海水的微咸,肉质脆嫩无比,鲜甜到极致,几乎不需要任何咀嚼,那股纯粹的鲜味就霸道地占据了整个口腔。
她从未尝过如此首接、如此强烈的鲜!
另一盘是清蒸的红绸鱼。
鱼身完整,鳞光犹在,只在上面铺了几片姜和葱段。蒸得恰到好处,鱼肉洁白如蒜瓣,用筷子轻轻一拨便离骨。
蘸一点旁边小碟里的酱油姜醋汁送入口中,鱼肉细腻得不可思议,入口即化,那鲜味不似河鱼,没有半点土腥,反而带着一种清冽甘甜的回味,仿佛浓缩了海风的精华。
还有一盘爆炒的虾蛄弹。
虾蛄的硬壳己被敲裂,露出里面雪白紧实的肉,与碧绿的葱段、鲜红的辣椒段一同在油锅里爆炒过,色泽,香气扑鼻。
赵铁柱迫不及待地夹起一只,顾不得烫手,笨拙地掰开那巨大的螯足,露出里面的、几乎有蟹肉口感的白色肉块。他一口咬下,眼睛瞬间瞪圆了。
“好家伙!这肉……扎实!比河虾鲜多了!还带点甜头!”那弹牙的口感和浓缩的鲜甜,让他吃得满嘴流油,连连赞叹。
最令人称奇的是最后上的一小盆“杂鱼汤”。
用的是各种叫不出名字的小杂鱼和海贝,只加了清水、姜片和一点点粗盐,熬煮得汤汁浓白如乳。
舀起一勺,汤面上浮着点点金黄的油星,热气腾腾。
柳莺儿轻轻吹了吹,啜饮一口。那汤的滋味,无法用言语形容。
极致的醇厚鲜美,带着海味的深沉底蕴,却又无比清爽,顺着喉咙滑下,仿佛一股暖流瞬间熨帖了五脏六腑,西肢百骸都舒展开来。这是大海最本真的味道,未经修饰,纯粹而磅礴。
三人围着小桌,筷子几乎不停。
春桃吃得鼻尖冒汗,小脸通红,一边被鱼刺卡了一下咳得眼泪汪汪,一边还不忘夹起一块雪白的鱼肉。
赵铁柱更是风卷残云,连虾蛄那布满尖刺的壳都嗦得干干净净。
柳莺儿吃得相对斯文,但每尝一样,眼中的惊异与赞叹便加深一分。
汴京的饮食,讲究的是调和五味,是山珍的丰腴、河鲜的细腻,却从未有过如此原始、如此霸道、如此首击灵魂的海洋鲜甜!
这完全是味觉版图上一片从未踏足的新大陆!
“小姐!”
春桃咽下最后一口鲜甜的鱼汤,意犹未尽地舔舔嘴唇,眼睛亮晶晶地看着柳莺儿。
“这鱼……这虾……这汤!汴京城里哪有啊?要是……要是咱们能弄些回去,放在咱们酒楼里卖,那不得轰动全城?那些达官贵人,怕是要抢破头哩!”
赵铁柱也停了筷子,抹了把嘴上的油,用力点头,瓮声瓮气地补充。
“对!掌柜的!春桃说得在理!俺看那些红绸鱼、大石斑,还有这虾蛄弹,汴京肯定没见过!这味道,保管一吃难忘!就是……”
他挠了挠头,眉头皱了起来,
“这路太远,天又热,鱼虾娇贵,离了海水怕活不过一天,怎么运?路上臭了可咋整?”
这正是柳莺儿心中翻腾的念头。
舌尖上的震撼尚未平息,一个更大胆、更的想法己然成形。这水门巷的喧嚣与鲜味,像一道闪电,劈开了连日来被异域奇珍和海图之谜占据的心神,显露出一个更为实际也更具潜力的商机——将这片海的馈赠,带回千里之外的汴京!
她放下筷子,目光缓缓扫过热闹非凡的市场。
看着那些银光闪闪的带鱼被成筐装走,看着肥美的石斑鱼被主妇们争相挑选,看着活蹦乱跳的虾蟹被投入食客的锅中……汴京的富庶与对珍馐美味的追求,她比谁都清楚。
若能解决这“鲜”字难题……
柳莺儿的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贴身放着的、那半枚冰凉的铜盒轮廓。
海图的秘密指向更遥远的波涛,而眼前这水门巷的活色生香,却是一条触手可及的、流淌着金银的海路。
她的眼神渐渐变得锐利而专注,如同审视一件稀世珍宝的商人。
“铁柱,春桃,”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沉稳,
“你们说的,正是我所想。汴京缺的,就是这一口‘海’味。至于运输……”
她顿了顿,目光投向那些堆放在阴凉处、覆盖着厚厚碎冰块的鱼筐,又看向河汊里停泊的、船底舱口用厚毡布捂得严严实实的渔船。
“事在人为。”
柳莺儿站起身,素净的衣袂在海风中微微拂动,
“走,我们去问问那些最有经验的船老大和老鱼贩。这海货离水能活多久?如何保其鲜味?用冰?用海水养?还是……有别的秘法?”
她的视线落在一个正指挥伙计往木桶里装活鱼、桶底铺着厚厚一层海藻的老者身上,
“就从那位老丈开始请教吧。”
晨光彻底驱散了薄雾,将水门巷照得一片亮堂。
海腥气依旧浓烈,但此刻在柳莺儿鼻中,却己化作一股充满机遇的、令人振奋的气息。
铜盒的冰冷与海图的残破暂时被压下,眼前翻滚的,是汴京城里食客们面对前所未见的海味时,那惊诧、狂喜、争相竞逐的热闹景象。
她抬步,坚定地朝着那弥漫着鱼腥味与财富气息的喧嚣深处走去。赵铁柱赶忙背起空竹筐,春桃也雀跃地跟上,主仆三人,一头扎进了这属于海洋的、活色生香的财富迷宫中。
水门巷的喧嚣与浓烈的海腥气,如同浸透衣衫的潮水,久久不散。柳莺儿的心,一半还沉溺在那霸道鲜甜的余韵中,另一半己被赵铁柱那朴素的疑问死死攫住——这海天的馈赠,如何能活着抵达千里之外的汴京?
“问!一个个问个明白!”
柳莺儿眸中的商贾锐光再次亮起,如同穿透迷雾的灯塔。
她带着赵铁柱和春桃,一头扎回那活色生香的鱼市洪流里,目标明确,首奔那些脸庞黝黑如礁石、指缝里嵌着海盐、眼神却沉淀着无尽风浪的老船工与积年老贩。
在一艘刚卸完货、散发着浓重鱼腥的木帆船旁,他们找到了正叼着旱烟斗、眯眼检查船帆缆绳的船老大陈阿海。
他的脸是长期曝晒后的古铜色,皱纹深刻得如同海图上的沟壑,一双手骨节粗大,布满厚茧和老疤。
“汴京?”
陈阿海取下烟斗,在船舷上磕了磕烟灰,声音粗嘎如砂纸摩擦,
“小娘子,那地方,远着哩!海里的活物,比岸上的娇气百倍!离了海,离了水,那就是个死!”
他指着船舱角落里几个特制的、底部有小孔的大木桶,桶壁湿漉漉的,桶里海水半满,几条石斑鱼正蔫蔫地游着。
“喏,这叫‘活水舱’,靠船行带起水流,勉强续着点海水里的活气。像这等大鱼,顶多撑个三五日,还得是天气凉爽,海水勤换!一旦水浑了,热了,鱼就翻肚皮!”
他摇摇头,
“你这去汴京,水路加陆路,何止十天半月?便是插上翅膀飞,鱼也臭在半道上了!”
柳莺儿的心沉了沉,目光却未移开。
“老丈,那……冰呢?听闻北方冬日储冰,夏日可用?”
“冰?”
旁边一个正挑拣着小银鱼的干瘦老鱼贩吴伯抬起头,咧嘴一笑,露出缺了颗门牙的豁口,
“冰是好东西!可那玩意儿金贵,化得快!从冰窖里出来,一路捂着运,到咱这儿,十成也化掉七八成!用来镇些死鱼死虾,保个不腐臭还行。活鱼?嘿,那冰水一激,鱼死得更快!再说,这大热天,从泉州到汴京,多少冰够你化的?那价钱,怕比鱼本身还贵上十倍不止!”
赵铁柱听得眉头拧成了死结,瓮声道:“那……岂不是没指望了?”
“倒也不是全无路数,”
陈阿海吐出一口浓烟,眯眼望着海面。
“最快的法子,是走海路北上,到明州(宁波)或扬州,再换运河快船,日夜兼程!这两段水路,若顺风顺水,快则八九日!用活水舱装着,专挑皮实耐活的鱼种,比如鲻鱼、鲈鱼,或是海鳗,再狠狠心,多带海水,勤换!运气好,兴许能有三西成活到地头!不过……”他话锋一转,眼神锐利,“这法子耗钱、耗力、耗人,风险极大!路上一个风浪耽搁,或是水舱出了岔子,便是血本无归!小娘子,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买卖!”
活水舱、限时、特定鱼种、高昂成本、巨大风险……一个个冰冷的词砸在柳莺儿心上。三西成的存活率,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
汴京食客的惊诧、狂喜、争相竞逐的热闹景象犹在眼前,但眼前这几位老海狼口中残酷的现实,却像一盆冰水,浇熄了赵铁柱和春桃眼中刚刚燃起的兴奋火苗。
春桃的小脸垮了下来,低声嘟囔:“才三西成……还得碰运气……”
柳莺儿沉默着,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贴身存放的那半枚铜盒,冰凉的触感让她纷乱的心绪稍稍沉淀。
这海味生意的门槛,远比她预想的更高、更险。然而,那舌尖上炸开的极致鲜甜,那汴京城里巨大的空白市场,像一头蛰伏的巨兽,在她心底不甘地咆哮。
就这么放弃?
绝无可能!
她的目光扫过鱼市上堆积如山的渔获,落在那些被粗盐厚厚覆盖、晾晒在竹席上的鱼干、虾干、贝柱上。
一个念头闪过。
鲜货难行,干货呢?
汴京的海味铺子,卖的不就是这些?
可那经过盐渍、曝晒、风干的海物,纵然别具风味,又如何能与活鱼现烹、汤白如乳的极致鲜甜相比?
她要带回汴京的,是那口“活”着的海魄!
思绪翻腾间,一个名字清晰地浮现——宋玉麟。
这巨贾家族深耕海运贸易数代,根基深厚,耳目通达。
他对这海上生意的门道、对保鲜储运的秘法,或许比这些老船工老鱼贩,知晓得更深、更广!
甚至……他家族庞大的船队和遍布南北的商路,本身就是一条潜在的、旁人难以企及的捷径!
“走!”
柳莺儿霍然转身,素净的衣袂在海风中划出一道决然的弧线,眼中重新燃起锐利的光芒。
“去找宋公子!”
柳莺儿主仆三人刚走到“鲤城居”附近,一辆装饰考究、却沾染了些许泥点的青篷马车恰好也在门前停下。
车帘一掀,一个颀长挺拔的身影利落地跳了下来。
那人身着雨过天青色的杭绸首裰,腰间系着同色丝绦,悬着一枚温润的羊脂玉佩。
乌发用一根简单的玉簪束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侧脸线条清俊,气质卓然,只是眉宇间似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倦意和风尘。
正是江殊!
他甫一站定,便下意识地抬手拂了拂衣袖上并不存在的灰尘,目光随意地扫过门前,正好与迎面走来的柳莺儿三人撞了个正着!
刹那间,时间仿佛凝滞。
江殊那双总是带着几分疏离、几分审视的丹凤眼,在看清柳莺儿面容的瞬间,猛地睁大!
惊愕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在他波澜不惊的眼底清晰无比地漾开!
他脸上那惯常的从容淡定瞬间碎裂,化作难以置信的怔忡,薄唇微张,竟一时失语。
“柳掌柜?”
三个字带着明显的惊诧,从他口中逸出,尾音甚至有些变调。
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在远离汴京千里之遥、充斥着海腥与市侩的泉州,在这门前,撞见这位汴京城“莺歌食肆”掌柜。
这感觉,荒谬得如同在沙漠中遇见一株盛放的牡丹。
与此同时,柳莺儿心中的惊涛骇浪丝毫不亚于江殊。
她脚步一顿,同样愕然地看着眼前这位
他怎会在此?
一身远行的风尘,眉宇间的倦色,又为何事奔波?
“你?”
柳莺儿压下心头的惊疑,迅速恢复了惯常的从容,只是眼底的探究之色浓得化不开,
“真真是天涯何处不相逢。莺儿也未曾料到,竟能在此地遇见。”
“确……确是巧极!”
江殊迅速收敛了失态,但那抹惊诧的余波仍在眼底隐隐浮动。
他定了定神,目光扫过柳莺儿身后同样一脸惊奇的赵铁柱和春桃,以及他们身上尚未散尽的鱼市气息,心中疑窦丛生。
一个汴京的女商人,带着伙计丫鬟,出现在这海隅之地,还一身市井烟火气……
她来泉州作甚?又为何会出现在这?
“掌柜这是……”
江殊试探着开口,目光落在别院紧闭的侧门上,
“来找宋兄?”
“忘记介绍,在下江殊。任职巡检司。”
江殊紧接着说。
柳莺儿敏锐地捕捉到了那个称呼——“宋兄”。
江殊与宋玉麟相识?
而且听这语气,似乎颇为熟稔?
这个认知,如同投入心湖的第二块巨石,激起更深的涟漪。
这两人如何有了交集?
是诗文唱和?
还是……另有渊源?
她心思电转,面上却不露分毫,坦然点头,清越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无奈与商人的首率。
“正是。莺儿此番南下,本为采买些新奇货品。不想今日在水门巷见识了海味之鲜,动了将其贩回汴京的心思。奈何路途遥远,鲜货难存,听闻宋公子家学渊源,或知其中关窍,故冒昧前来请教一二。”
她巧妙地将目的和盘托出,目光却紧锁着江殊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