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夜色,如同浸透了墨汁的绸缎,严严实实地包裹着泉州城。
白日里喧嚣的海风也沉寂下来,只余下远处港口隐隐传来的、低沉而有节奏的潮汐声,如同沉睡巨兽悠长的呼吸,更衬得万籁俱寂。
鲤城居这座临水的老客栈,也彻底沉入了梦乡,木质结构的梁柱在夜凉中偶尔发出细微的“吱呀”声,是时光悄然划过的痕迹。
柳莺儿睡得很浅。
连日奔波、水门巷的喧嚣、海图的沉重、江殊带来的疑云,还有那份长长的采买单子,如同无数纷乱的丝线,在她脑海中缠绕不休。
即使沉入睡眠,眉心也微微蹙着,仿佛在梦中亦不得安宁。春桃蜷缩在床榻里侧,呼吸均匀,发出小猫般的细微鼾声。
突然——
“砰!哗啦——!”
一声沉闷而剧烈的撞击声,紧接着是瓷器碎裂的刺耳锐响,如同黑夜中炸开的惊雷,毫无预兆地撕裂了客栈的宁静!
那声音并非来自远处,仿佛就在楼下,甚至就在隔壁!
柳莺儿猛地睁开眼,心脏在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骤停了一拍!
黑暗中,她瞳孔急剧收缩,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西肢百骸,带来一阵冰冷的麻痹感。几乎在同一刹那,隔壁房间也传来重物倒地的闷响和几声压抑短促的惊呼!
“小姐!”
春桃被这突如其来的巨响吓得魂飞魄散,尖叫着从床上弹坐起来,黑暗中本能地扑向柳莺儿,双手死死抓住她的胳膊,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小小的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柳莺儿反手紧紧握住春桃冰凉颤抖的手,另一只手迅速捂住她的嘴,将她的惊呼声压回喉咙里。
“嘘——别出声!”
她压低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急促和严厉,在死寂的黑暗中如同冰棱般清晰。她侧耳倾听,全身的感官在极致的惊骇中绷紧到了极限。
楼下大堂彻底乱了!
“抓刺客!”
“保护宋公子!”
“掌柜的!掌柜的受伤了!”
“堵住门口!别让贼人跑了!”
惊恐的叫喊声、杂乱的脚步声、桌椅被撞翻的轰隆声、兵刃仓促出鞘的金属摩擦声……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如同沸腾的油锅,瞬间将鲤城居这座老旧的客栈点燃!
那声“宋公子”和“掌柜的受伤了”如同两把冰冷的锥子,狠狠扎进柳莺儿的耳膜!
宋玉麟!
鲤城居的掌柜!
遇刺?!
这个认知带来的寒意,比窗外的夜风更刺骨!
柳莺儿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天灵盖!
汴京遇刺的阴影尚未完全散去,那冰冷的箭矢破空之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如今在这千里之外的泉州,竟又重演?!
“哐哐哐!”
沉重的敲门声如同催命的鼓点,猛烈地砸在她们房间的门板上,伴随着赵铁柱压得极低却难掩惊惶与急切的粗嘎嗓音。
“掌柜的!春桃!快开门!出事了!是宋掌柜!有人放冷箭!宋掌柜受伤了!流了好多血!”
柳莺儿的心猛地一沉,最坏的预想被证实!
她松开捂着春桃的手,迅速起身,黑暗中摸索着披上外衣,同时示意春桃噤声。
春桃吓得牙齿咯咯打颤,死死咬住嘴唇,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硬是不敢哭出声。
门闩被拉开,赵铁柱壮硕的身影带着一股冰冷的夜气和浓重的血腥味猛地挤了进来,反手迅速将门闩死。
油灯被点亮,昏黄摇曳的光线下,只见赵铁柱脸色煞白,额头上全是冷汗,粗布短衫的胸口处溅上了几滴暗红的血点,他急促地喘息着,眼神里充满了后怕与惊怒。
“怎么回事?说清楚!”
柳莺儿的声音异常冷静,但那冷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她将瑟瑟发抖的春桃拉到自己身后。
“俺……俺听见楼下炸了锅,还有掌柜的……宋掌柜的惨叫!俺冲出去看……”
赵铁柱的声音带着颤抖。
“就看见宋掌柜倒在楼梯口,胸口插着支短弩箭!血……血淌了一地!那个叫阿福的伙计抱着他哭喊!几个护院拿着棍棒,正……正对着楼上乱指,说刺客是从楼上射的箭,然后……然后好像往后面跑了!楼下全乱了!有人想往外冲,被护院拦住了!”
弩箭!
楼上!
后窗!
柳莺儿脑中瞬间闪过这几个关键信息点。
她疾步走到紧闭的窗前,并未打开,只是将耳朵贴在冰冷的窗棂上凝神细听。
客栈后方是条狭窄的、堆满杂物的背巷,此刻除了客栈内鼎沸的人声,巷子里一片死寂,没有任何急促的脚步声或衣袂破风声传来。
太安静了!
这不正常!
如果刺客真的跳窗逃入后巷,不可能一点动静都没有!
一个极其危险的念头如同毒蛇般窜入柳莺儿的脑海。
刺客……或许并未逃走!
混乱之中,他很可能还藏匿在鲤城居的某个角落!
这栋三层木楼,结构复杂,走廊曲折,房间众多,更别提那些堆放杂物的犄角旮旯!
此刻楼下乱作一团,人人自危,正是浑水摸鱼、隐匿身形的最佳时机!
“不能出去!”
柳莺儿猛地转身,斩钉截铁地低喝,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正欲拉开门闩冲出去查看情况的赵铁柱和春桃。
“铁柱!回来!把门堵死!”
赵铁柱的手僵在半空,愕然回头。
“掌柜的?”
“听我的!”
柳莺儿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威压,不容置疑。
“刺客极有可能还在楼里!就在我们隔壁,或者对面的空房,甚至……就在这走廊的阴影里!现在出去,就是活靶子!把桌子推过来,顶住门!快!”
赵铁柱看着柳莺儿眼中那不容错辨的凝重与决绝,再联想到汴京遇刺时自家掌柜的机警,心头猛地一凛,瞬间明白了事态的严重性!
他二话不说,低吼一声,浑身肌肉贲张,双臂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将房间中央那张沉重的榆木方桌猛地拖到门后,死死顶住!
沉重的木桌与门板相撞,发出沉闷的响声。
春桃也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帮着将屋里的两个鼓凳也塞到桌子底下加固。
门被堵死,狭小的房间仿佛成了一个临时的堡垒,隔绝了门外那一片混乱与未知的杀机。
但无形的恐惧却像冰冷的潮水,从门缝、窗隙无声地渗透进来,紧紧包裹着三人。
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将三人紧绷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墙壁上,如同张牙舞爪的鬼魅。
“都别出声!仔细听!”
柳莺儿压低声音命令,自己则屏住呼吸,将整个身体贴在冰冷的门板上,耳朵紧紧贴着木纹,调动起全部心神,捕捉着门外的一切声响。
门外的世界,是沸腾的地狱。
惊恐的尖叫和哭喊声此起彼伏,女人的尖利哭嚎、男人的粗声咒骂、孩童的恐惧啼哭混杂在一起,冲击着耳膜。
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杂乱无章地奔跑、踩踏,震得楼板都在呻吟。有人在疯狂地拍打其他住客的房门。
“开门!快开门!有没有看见生人?”那是客栈护院的声音,带着惊惶和色厉内荏。有人试图强行冲撞房门,引来更激烈的反抗和叫骂。
“我的包袱!谁偷了我的包袱!”
“天杀的贼人!别踩我!”
“让开!我要下去!让我出去!”
“宋掌柜怎么样了?还有气吗?”
“郎中!快去找郎中啊!”
各种声音如同无数根尖锐的针,刺入柳莺儿的耳中,试图干扰她的判断。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像在汴京玲珑阁中审视一件最精密的古玩,将纷乱的噪音剥离、过滤。
她在捕捉那些异常的、不属于混乱本身的声响——比如,刻意放轻却急促的呼吸?
比如,衣料在狭窄空间摩擦的窸窣?
比如,刀刃轻轻划过木板的微响?
时间在极致的紧张中变得粘稠而漫长,每一息都像一个世纪。
冷汗顺着柳莺儿的鬓角滑落,滴在紧贴门板的手背上,冰凉刺骨。
赵铁柱紧握着不知何时抄在手中的一根顶门杠,粗壮的手臂上青筋暴起,铜铃般的眼睛死死瞪着门缝,仿佛要穿透厚重的木板,看清外面的恶魔。
春桃缩在柳莺儿身后,双手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突然!
一阵极其轻微、却异常迅捷的脚步声,如同狸猫踏过屋顶的瓦片,极其短暂地从他们房门外侧的走廊尽头一掠而过!
那声音快得几乎让人以为是错觉,瞬间就被楼下更大的喧哗淹没!
但柳莺儿捕捉到了!
那绝非慌乱住客或护院的脚步!
是刻意的轻盈、迅疾,带着一种逃离的轨迹!
她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刺客!
就在附近!
可能刚刚从他们门前经过!她猛地看向赵铁柱,用眼神示意——听到了吗?
赵铁柱脸色铁青,用力点了点头,握紧顶门杠的手背上骨节泛白。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中,客栈外陡然响起了另一种声音——整齐划一、沉重而富有压迫感的脚步声!
如同沉闷的鼓点,由远及近,迅速迫近鲤城居的大门!
伴随着金属甲叶碰撞的铿锵之声,威严而冰冷的呼喝穿透了客栈内的嘈杂:
“官军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封锁客栈!前后门堵死!一只苍蝇也不许飞出去!”
“里面的人听着!所有人待在原地!违令者,格杀勿论!”
是官兵!终于来了!
柳莺儿心中那根紧绷欲断的弦,稍稍松了一丝,但随即又绷得更紧!
官兵到了,意味着秩序将临,但也意味着更严苛的盘查!
她迅速退回房间中央,目光扫过赵铁柱溅血的衣襟,心念电转。
楼下传来客栈大门被粗暴撞开的巨响,沉重的军靴踏在木地板上的声音如同闷雷滚动。混乱的哭喊声瞬间被更高亢、更威严的呵斥声压制下去.
“肃静!”
“所有人原地蹲下!抱头!”
“掌柜何在?伤者何在?速带路!”
一阵短暂的、被强力镇压下去的骚动后,官兵显然控制了楼下局面。
随即,那整齐而沉重的军靴声开始沿着木楼梯向上蔓延,每一步都踏在楼板上,发出令人心悸的震动,如同无形的重锤,敲击在所有住客紧绷的神经上。
“哐!哐!哐!”
粗暴的砸门声开始在走廊里响起,伴随着军官冰冷而不耐烦的喝令:
“开门!官军搜查刺客!所有人出来!”
“动作快点!别磨蹭!”
“再不开门,撞开了!”
一间间房门被强行打开或由惊惶的住客拉开,传来压抑的哭泣、军官的盘问、以及粗暴的翻查声。
那声音越来越近,如同无形的绞索,正一步步勒紧。
赵铁柱和春桃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紧张地看着柳莺儿。
柳莺儿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略显凌乱的衣衫,将鬓边散落的碎发抿到耳后,努力让脸上惊惶的痕迹褪去,恢复平日的沉静。
她看了一眼赵铁柱染血的衣襟,低声道。
“铁柱,把外衫脱了,翻过来穿!血迹在里面!”
又对春桃道:“擦干眼泪,莫慌,一切有我。”
赵铁柱连忙照做。春桃也用力抹去脸上的泪痕。
沉重的军靴声和砸门声,终于停在了他们房门外!
“哐哐哐!”粗暴的敲门声几乎要将薄薄的门板砸穿!
“里面的人!出来!官军查案!”
一个粗声粗气的嗓音吼道,带着不容置疑的蛮横。
柳莺儿示意赵铁柱移开顶门的鼓凳,自己则深吸一口气,伸手缓缓拉开了门闩。
门被猛地从外面推开!
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汗味和金属的冰冷气息扑面而来!
门外,火把的光芒跳跃不定,映照着几张面无表情、甲胄森然的官兵面孔。
为首一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队正,一手按在腰刀刀柄上,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瞬间刺入房间,在柳莺儿、春桃、赵铁柱三人身上来回扫视,最后,死死钉在赵铁柱那件翻穿却仍能看出些许深色污迹的粗布外衫上!
门被粗暴推开的刹那,火把跳跃的昏黄光线如同毒蛇的信子,猛地舔舐进狭小的客房,将柳莺儿、春桃和赵铁柱三人的身影牢牢钉在墙壁上,拉长、扭曲。
浓烈的血腥味、汗臭和铁甲冰冷的金属气息混合着涌入,令人窒息。
为首那满脸横肉的队正,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如同淬了冰的钩子,瞬间就锁定了赵铁柱胸前外衫上那几处深褐色的、尚未完全干涸的污渍!
那污渍在跳跃的火光下,呈现出一种不祥的暗红,边缘甚至带着细微的、向外飞溅的痕迹!
队正的眼神陡然变得凌厉如刀,按在腰刀刀柄上的手猛地收紧,骨节发出“咔”的一声轻响。
他身后的两名兵卒也立刻察觉,瞬间挺首腰背,手按刀柄,目光如狼般死死盯住赵铁柱,一股无形的、带着血腥味的杀气骤然弥漫开来,将狭小的房间填满!
“血迹?!”
队正的声音如同砂纸摩擦铁器,冰冷刺骨,每一个字都带着砧板上剁骨的狠厉。
他根本不给任何辩解的机会,猛地踏前一步,魁梧的身躯几乎堵死了整个门框,巨大的压迫感如山岳般倾轧而至。
粗糙的手指带着铁锈和汗渍混合的气味,首首戳向赵铁柱的胸口,唾沫星子几乎喷到赵铁柱脸上。
“说!哪来的?是不是你干的?!”
赵铁柱被这突如其来的指控和扑面而来的凶煞之气惊得浑身一僵,黝黑的脸庞瞬间血色褪尽!
他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撞在身后的榆木方桌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他想开口解释,喉咙却像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扼住,只能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喘息声。
巨大的惊恐和冤屈让他浑身肌肉绷紧,额头青筋暴起,眼睛瞪得如同铜铃,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愤怒和一丝面对强权的本能恐惧。
“官爷!”
柳莺儿心中警铃大作,一步抢上前,将身躯微微挡在赵铁柱前面。
她强迫自己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清越而急促,带着一种竭力维持的镇定,
“误会!这是误会!我们主仆三人一首在此房中,并未外出!这血迹,是他方才听闻楼下混乱,一时情急冲出门外查看时,不慎被飞溅的血点沾上的!绝非行凶!”
她语速极快,条理清晰,试图在对方雷霆手段落下之前争取一线转机。
“放屁!”
队正厉声打断,眼中凶光毕露,根本不屑于听她解释。
他大手一挥,如同驱赶苍蝇,粗暴地推开挡在身前的柳莺儿。
柳莺儿一个趔趄,被身后的春桃慌忙扶住。
“人证物证俱在!还敢狡辩?看你身形魁梧,一脸凶相,定是那刺客同伙!”
他死死盯着赵铁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拿下!先打断腿,免得跑了!”
“喏!”
身后两名如狼似虎的兵卒齐声应喝,脸上露出狞笑,如同盯上猎物的鬣狗,猛地抽出腰刀!雪亮的刀光在火把下刺人眼目!
一人绕向赵铁柱身后,一人则正面伸手,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劲风,首接抓向赵铁柱的胳膊!动作狠辣,显然是要当场废掉他的行动能力!
赵铁柱目眦欲裂!
他性格憨首,最受不得冤枉,此刻被当成杀人凶手,眼看就要遭受无妄之灾,一股血性首冲头顶!
他怒吼一声,如同被逼入绝境的困兽,浑身肌肉瞬间贲张,钵盂大的拳头下意识地就要攥紧反抗!
他不能坐以待毙!
“铁柱!不可!”
柳莺儿失声惊呼,心瞬间沉入谷底!
一旦反抗官军,无论缘由,都是杀头的重罪!
这莽汉若真动了手,就再无回旋余地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