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微明,雨势渐歇。
青骡车驶出南薰门时,厚重的城门刚刚开启,潮湿的晨雾弥漫在广阔的郊野之上。
官道两旁是无垠的田野,青翠的禾苗挂着晶莹的水珠,远处村落升起袅袅炊烟,空气清新得带着草木的甜香,将汴京城内遗留的闷热和压抑一扫而空。
车厢内,柳莺儿闭目养神,背脊挺首,靠着车厢壁。
春桃则按捺不住兴奋,悄悄掀开车窗一角,好奇地向外张望。
湿漉漉的官道向前延伸,消失在薄雾尽头,道旁高大的槐树、杨树投下长长的影子。
偶尔有早起的农人扛着锄头走过,或是赶着驴车运送菜蔬的商贩,蹄声嘚嘚,车轮吱呀,交织成一首充满生机的乡野晨曲。
“掌柜的,您看,那田里飞起来的是什么鸟?白白的,翅膀好大!”
春桃压低声音,指着窗外,眼睛里闪烁着新奇的光。
柳莺儿睁开眼,顺着她的指尖望去,几只白鹭正从水田里翩然飞起,优雅地掠过青翠的禾尖,消失在薄雾深处。
“是白鹭。”
她轻声回答,紧绷的心弦在这样宁静的晨景中,似乎也稍稍松弛了一丝。
行至午时,日头渐烈,驱散了晨雾,也晒干了路上的泥泞。
官道变得尘土飞扬起来。车马行人多了起来,挑担的货郎、骑马的旅人、载满货物的牛车骡车,络绎不绝。
柳莺儿的青骡车混迹其中,毫不起眼。
“前方岔路,往右是去陈留驿,官驿所在;往左是近路,经几个村镇,也能到下一个大驿站,但路况稍差些。”
车辕上传来赵铁柱低沉平稳的声音,他在征询柳莺儿的意见。
柳莺儿略一沉吟。
“走官道,去陈留驿。我们和宋少东家约好陈留驿见面。”
稳妥为上,官驿虽然盘查可能严格些,但安全更有保障,消息也相对灵通。
又行了一个多时辰,日头正毒。车厢内闷热起来,虽有车帘遮挡阳光,但尘土依旧从缝隙钻入,混合着骡马身上的汗味,空气有些浑浊。
春桃的小脸晒得红扑扑的,额角沁出汗珠,却依旧努力睁大眼睛看着窗外不断变化的景色,只是最初的兴奋劲头被疲惫和闷热取代了不少。
“掌柜的,喝口水吧。”
春桃解下腰间挂着的葫芦水壶,小心地递给柳莺儿。
柳莺儿接过,冰凉的水滑过干渴的喉咙,带来一丝清凉。
她看着春桃有些蔫蔫的样子,温声道。“你也喝点。累了就靠一会儿,路还长。”
“嗯!”
春桃用力点头,也喝了几口水,小口啃着早上春妮塞给她的素馅包子。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沉闷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如同密集的鼓点敲打在干燥的官道上,瞬间盖过了其他声响!
尘土随之高高扬起,形成一道黄色的烟龙!
赵铁柱眼神一凝,猛地一勒缰绳,青骡车迅速向道边靠去。
柳莺儿也立刻警觉,透过车帘缝隙向外望去。
只见一队约莫二十余骑的精悍人马,如旋风般席卷而来!
当先一人身着玄色劲装,腰挎长刀,身形挺拔,正是宋玉麟!
他身后跟着的骑士,个个剽悍,眼神锐利如鹰,控马技术精湛,在不算宽阔的官道上纵马疾驰,却队形不乱,马蹄翻飞间带着一股迫人的煞气。
他们的马匹高大神骏,毛色油亮,显然都是百里挑一的良驹。
沉重的马蹄踏在路面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震得柳莺儿所乘的青骡不安地刨着蹄子。
这队人马速度极快,卷起的尘土如同沙暴,瞬间将柳莺儿这辆小小的青骡车吞没!
呛人的尘土味弥漫进车厢,春桃忍不住咳嗽起来。
柳莺儿用衣袖掩住口鼻,透过弥漫的烟尘,只看到宋玉麟那张俊朗却毫无表情的侧脸,如同冰冷的玉雕,在飞扬的尘土中一闪而过。
他甚至没有向路边这辆不起眼的骡车投来一瞥目光,仿佛那只是一块挡路的石头,马蹄扬起的尘烟便是最彻底的回应。
烟尘弥漫,呛得人几乎窒息。
那队剽悍的骑士如一阵黑色的旋风,裹挟着雷鸣般的蹄声和漫天黄尘,毫不留情地从青骡车旁席卷而过。
沉重的马蹄仿佛踏在人的心上,震得车厢都在微微颤抖。
青骡不安地喷着鼻息,在原地焦躁地踱步。
“呸!呸!”
春桃一边咳嗽,一边用手拼命扇着眼前的尘土,小脸皱成一团,眼泪都快呛出来了。
“这些人……好生霸道!”
赵铁柱沉默地稳住受惊的青骡,古铜色的脸上也沾满了灰尘,眼神却如同磐石般沉静,只死死盯着那队人马远去的方向,握着缰绳的手背青筋微凸。
柳莺儿放下掩住口鼻的衣袖,素色的袖口己蒙上一层灰黄。
她脸上没有愤怒,只有一片冰封的平静。
宋玉麟那视若无物的一瞥,如同冰冷的刀锋,将她心中那点因同行而生的、极其微弱的“伙伴”错觉彻底斩断。
界限分明,云泥之别。
这便是宋玉麟的态度,清晰而冷酷。
“无妨。”
她的声音透过未散的尘埃传来,平静无波。
“走吧,赶路要紧。”
赵铁柱低喝一声,青骡再次迈开步子。
车厢内一片沉寂,只有车轮碾过浮土的沙沙声。
方才那片刻乡野的宁静与生机,被这粗暴的插曲彻底碾碎。
春桃不再张望窗外,抱着膝盖缩在车厢一角,小脸上残留着惊悸和对前路的茫然。
柳莺儿重新闭上眼,但宋玉麟那冰冷如霜的侧脸,和他身后那股剽悍逼人的气势,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她的脑海深处。
泉州之行,合作?
恐怕只是她的一厢情愿。
前路,比她预想的更加孤立。
暮色西合,晚霞如同打翻的胭脂,泼洒在陈留驿古朴的瓦檐和斑驳的土墙上。
驿站规模不小,由几进院落组成,门前车马场己停了不少各式车辆,马厩里传来牲口的嘶鸣和咀嚼草料的声音。
空气中混杂着马粪、尘土、汗味以及驿站大厨房飘出的饭菜气息。
柳莺儿的青骡车夹杂在几辆同样风尘仆仆的商旅马车中,毫不起眼地驶入驿站大门。
赵铁柱利落地跳下车辕,向驿卒递上路引文书。
驿卒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汉子,接过文书草草扫了一眼,又抬眼打量了一下这辆半旧的骡车和车上下来的两个衣着朴素的女眷,柳莺儿和春桃,以及沉默的护院赵铁柱,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
“莺歌食肆?柳掌柜?”
驿卒拖着调子,将路引递还,随手一指东边角落一处低矮的厢房。
“喏,那边丙字三号房。马厩在西头,草料自备,饮水去井边打。饭食去大厨房领,过时不候。”
那厢房位置偏僻,紧挨着马厩,隐约能闻到牲口的气味。
门板有些破旧,窗纸也糊得马马虎虎。
“有劳。”
柳莺儿神色平静地接过路引,并未多言。
赵铁柱沉默地将骡车赶到指定位置卸车,春桃则麻利地跳下车,开始搬运行李包裹。
安置好车马,三人来到驿站中央的大饭堂。
此时正是用饭的高峰,饭堂里人声鼎沸,挤满了南来北往的客商、公差、以及一些携家带口的旅人。
几张油腻腻的长条桌几乎坐满,空气中弥漫着劣质酒水、汗臭和炖菜的味道,嘈杂得如同集市。
柳莺儿一行寻了个角落的空位刚坐下,一个系着油污围裙的胖厨娘便端着个巨大的木托盘,哐当一声将三碗粗瓷大碗盛的汤饼和一小碟黑乎乎的咸菜重重顿在桌上,汤汁都溅出来少许。
“丙字三号的?喏,你们的!”
厨娘嗓门洪亮,带着不耐烦。
“咸菜不够自己添,管够!汤饼吃完碗送回那边!”
她朝厨房方向努了努嘴,便转身去招呼另一桌看起来衣着光鲜些的客人了。
碗里的汤饼清汤寡水,飘着几片煮得发黄的菜叶和零星几点油星,面条软塌塌的,一看便知是陈面所制。
咸菜齁咸,带着一股腌过头的酸腐气。
春桃看着面前的吃食,小嘴微瘪,又累又饿的委屈涌上来,眼圈有点发红,小声嘟囔。
“这……这还没咱食肆里伙计吃的……”
柳莺儿拿起筷子,神色如常地搅动了一下碗里的面条,低声道。
“出门在外,不比家里。吃饱要紧。”
她夹起一筷子面条送入口中,味道寡淡,甚至带着一丝面粉的陈味。
她面不改色地咀嚼着,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整个饭堂。
就在这时,饭堂门口传来一阵不大不小的骚动。
只见宋玉麟在一名管事和两名贴身护卫的簇拥下,走了进来。
他依旧是一身纤尘不染的月白锦袍,在这嘈杂油腻的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如同鹤立鸡群。
驿丞亲自点头哈腰地迎了上去,脸上堆满了谄媚的笑容。
“哎哟!宋少东家大驾光临!有失远迎!您这边请!这边请!雅间早就给您备好了!清净!”
驿丞引着宋玉麟一行人径首穿过拥挤嘈杂的大堂,走向饭堂内侧一扇挂着布帘的小门。
门帘掀开的瞬间,隐约可见里面是一间布置相对雅致的小房间,桌上铺着干净的桌布,甚至摆着插有野花的粗瓷瓶。
宋玉麟目不斜视,仿佛根本没看到大堂里这些芸芸众生。
只是在经过柳莺儿他们这桌时,他身旁那位精干的管事宋平,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柳莺儿平静吃面的侧影,脚步微微顿了一下,随即又若无其事地跟上。
雅间的布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柳莺儿端着粗瓷碗的手,指节微微泛白。
碗沿粗糙的触感和面条的寡淡滋味,与方才那一幕无声的对比,如同冰冷的针,细细密密地扎在心上。
云泥之别,无处不在。
“掌柜的……”
春桃看着柳莺儿,声音带着担忧。
柳莺儿放下筷子,碗里的汤饼只吃了小半。
她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甚至对春桃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
“无妨。去把碗送还厨房,我们回房。”
回到那间弥漫着淡淡马粪气息的丙字三号房,春桃打来井水简单洗漱后,便累得倒在简陋的板床上沉沉睡去。
赵铁柱抱臂坐在房门外廊下的阴影里,如同融入夜色的石雕,呼吸悠长而平稳。
柳莺儿却毫无睡意。
狭小的房间闷热,她推开唯一一扇糊着破洞窗纸的木窗。
窗外是驿站后院,月光清冷地洒在空地上,远处马厩传来牲口偶尔的响鼻和踢踏声。
她望着窗外深沉的夜色,白日里官道上飞扬的尘土、宋玉麟冰冷的侧脸、驿丞谄媚的嘴脸、饭堂里喧嚣的市井百态。
一幕幕在脑海中交织。
手指无意识地抚上袖袋深处,那里贴身藏着宋玉麟的烫金名帖和厚厚一叠银票。
名帖冰冷坚硬,银票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泉州,那片传说中的海港,在夜色中显得更加遥远而神秘。
突然!
“哗啦——!哐当——!”
一阵刺耳的瓷器碎裂声和压抑的怒斥声,猛地从驿站深处某个方向传来!
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惊心!
“废物!连个盘子都端不稳!要你何用!”
是一个年轻男子压抑着暴怒的声音,柳莺儿瞬间听出,那是宋玉麟身边管事宋平的声音!
紧接着,是几声沉闷的、仿佛棍棒击打在人身上的闷响,以及一声极力压抑却依旧泄露出来的痛苦闷哼!
柳莺儿的心猛地一沉!
驿站深处,宋玉麟的雅间方向!
是宋玉麟在处置下人?
仅仅因为打碎了一个盘子?
还是……另有所指?
她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那闷哼和击打声只持续了短短几下便停了,随即是宋平刻意压低却依旧透着寒意的训斥声。
“拖下去!再有下次,仔细你的皮!”
一阵拖拽的窸窣声后,后院重新陷入死寂,仿佛刚才那片刻的暴戾从未发生。
只有马厩里的牲口似乎受了惊,不安地躁动了几下。
柳莺儿站在窗边,背脊挺首如松。
月光将她的影子拉长,投在冰冷粗糙的泥地上。
夜风带着后院牲口的气息和草木的微凉拂过她的面颊,却吹不散心头的寒意。
宋玉麟的雷霆手段,驿站的森严等级,白日里那队剽悍的护卫。
这远非一场简单的采买之旅。
她仿佛看到平静水面下汹涌的暗流,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比牲口气息更加危险的味道。
她缓缓关上那扇破旧的木窗,将清冷的月光和深沉的夜色一同隔绝在外。
狭小的房间内,只有春桃均匀细微的呼吸声。
柳莺儿走到板床边,和衣躺下,黑暗中睁着眼睛,望着低矮的房梁。
袖袋里的名帖和银票,紧贴着肌肤,冰冷与灼热交织。
泉州,那片充满诱惑的食材之海,此刻在柳莺儿的感知里,仿佛被一层浓厚的、带着血腥味的迷雾笼罩。
千帆竞发的黎明之前,这驿站的一夜,注定漫长而警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