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莺儿站在沸腾的人海中央,如同风暴中的礁石。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近乎眩晕的、来自灵魂深处的震撼与共鸣。
眼前这活生生的、沸腾的、光怪陆离的景象,与她记忆深处那个名为“赵桂香”的灵魂里,关于“泉州。
宋元中国的世界海洋商贸中心”申遗成功的电视新闻画面,轰然重叠!
她曾隔着千年时光,在冰冷的屏幕前,惊叹于那些出土的异域石刻、沉船中的瓷器香料、文献中描述的“市井十洲人”。
而此刻,她竟真真切切地站在了这座传奇之城的核心!
站在了海上丝绸之路辉煌的起点!
历史不再是尘封的文字与图片,而是扑面而来的声浪、色彩、气味和一张张鲜活的面孔!
仿佛像做梦!
但
这不是梦。
咸腥的海风是真实的,脚下码头的震动是真实的,那些穿着奇装异服、说着听不懂语言的异域商旅是真实的!
这里就是那个万国梯航、珍宝云集、让马可·波罗惊叹为“世界最大港口之一”的刺桐港!
她被这股浩瀚的、包容万象的繁华深深攫住。
目光贪婪地扫过琳琅满目的摊铺。
堆积如山的胡椒、豆蔻、丁香散发着醉人的辛香;
一匹匹流光溢彩的苏杭丝绸、蜀锦在阳光下流淌着华光;
洁白细腻的德化白瓷、釉色如碧的龙泉青瓷堆叠成山;
巨大的象牙、犀角、玳瑁泛着温润的光泽;
成筐的珍珠、珊瑚、宝石闪烁着的光芒;
还有那来自南洋的珍稀木材、来自大食的琉璃器皿、来自天竺的棉布、来自波斯的挂毯……来自世界各个角落的奇珍异宝,如同河流般在眼前流淌,汇聚成一片令人窒息的财富之海。
这是汴京绝无可能想象的景象!
是活生生的、跳动着世界脉搏的窗口!
然而,震撼与新奇之下,一丝极其隐晦的不安,如同海底的暗流,悄然滑过柳莺儿的心头。
这极致的繁华,同时也是极致的混乱。
人潮汹涌,三教九流,鱼龙混杂。
那些肤色各异、目光闪烁的面孔背后,隐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目的?
宋家船上的血腥尚未远去,这看似太平盛世的万国码头,是否也潜藏着未知的漩涡?
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袖口,指尖触碰到内袋里硬硬的银票和贴身藏好的、母亲留下的那枚梅花铁符。安全,是首要的。
“走,”
柳莺儿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却异常清晰。
“先去鲤城居落脚。”
她最后望了一眼宋玉麟身影消失的方向,定了定神,带着依旧沉浸在惊奇中的春桃和保持高度戒备的赵铁柱,汇入那色彩斑斓、声浪喧嚣、充满无限可能也暗藏未知风险的万国人潮,朝着城西“鲤城居”的方向,坚定地走去。
泉州十日,这场关乎莺歌食肆未来的寻味冒险,才刚刚拉开序幕。
而这座光怪陆离的“刺桐幻海”,己向她展露了它摄人心魄的第一面。
鲤城居的朱漆大门在喧嚣的市声中豁然洞开,仿佛开启了一道隔绝外界沸腾的屏障。
门内,喧嚣骤然沉降,代之以一种沉静而幽凉的氛围。
海港特有的咸腥气被一种更复杂的芬芳取代——是名贵木料经年散发的沉稳暗香,是悬挂在廊柱间驱虫香囊的清冽药气,还隐隐夹杂着烹煮上等茶汤的雅致气息。
柳莺儿站在门槛内,目光迅速扫过这所闻名泉州的顶级客邸。
脚下是打磨得光可鉴人的青石板,延伸向庭院深处。
庭院布局精妙,回廊曲折,廊柱是上好的海楠木,漆色深沉。
廊下悬挂着精致的琉璃宫灯,虽未点燃,却己可想见夜间的流光溢彩。
假山玲珑,引活水潺潺流过,几尾锦鲤在睡莲叶下游弋,搅碎一池光影。
往来穿梭的侍者,无论男女,皆身着裁剪合体的素色绸衣,步履轻悄,举止恭谨,脸上带着训练有素的、恰到好处的微笑。
空气中弥漫的,是一种无声的秩序与无形的威势。
“三位客官,里面请。”
一位面容清癯、眼神精明的中年管事迎上前来,声音温和却不失分量,目光在柳莺儿三人身上不着痕迹地扫过,在赵铁柱腰间鼓起的短刀处略一停顿,随即恢复如常。
柳莺儿定了定神,取出银票:
“烦请安排两间邻近的上等房。”
“上等房?”
管事脸上笑容不变,语气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考量。
“敝店上房确有几间,只是近日海商云集,临近码头、景致上佳的东厢己满,唯余西厢两间,虽稍僻静,却也清雅,彼此相邻,便于照应。不知客官意下如何?”
他话语圆滑,既点明房源紧张,又暗示西厢的位置特点——安全,但也意味着远离宋玉麟可能下榻的核心区域。
柳莺儿心念电转。
西厢僻静,正合她意。
远离宋家核心,减少不必要的窥探,又因位置靠后,若有意外,赵铁柱可迅速反应。
至于“清雅”,在这龙蛇混杂之地,安全远胜风景。
“西厢甚好,有劳。”
她干脆利落,递上足额的银票。
管事眼中闪过一丝满意,不再多言,唤来一名伶俐的小厮:“引贵客至西厢‘听涛’、‘观澜’。”
穿过几重幽静的庭院回廊,喧嚣被层层滤去。
西厢果然清幽,小院独立,院中几竿翠竹在风中摇曳,沙沙作响。
两间上房格局相仿,推开雕花木窗,可见客栈后园一角精致的亭台水榭,隔绝了前院的喧闹与码头的嘈杂。
屋内陈设清雅,酸枝木的桌椅床榻,铺着细密的竹席,窗明几净。
墙角铜盆里盛着清水,水面上浮着几片新鲜的薄荷叶,散发出丝丝清凉。
最难得的是,两房之间仅隔一道薄薄的、糊着素纱的木隔断,若有急事,呼喊或轻叩皆可相闻。
赵铁柱将行李安置在靠外侧的“听涛”房内,仔细检查了门窗插销,又在院中默立片刻,目光锐利地扫过院墙高度、可能的翻越点以及通往前院的路径,心中默默规划了几条退守路线,这才对柳莺儿微微点头,示意无虞。
春桃则被这远超汴京寻常客栈的精致所吸引,好奇地摸摸光滑的桌沿,又探身嗅了嗅水中薄荷的清香,小脸上满是新奇:“掌柜的,这地方真讲究!比咱食肆后院还清雅!”
柳莺儿心中稍安,旅途的疲惫和船上紧绷的神经,在这片刻的安宁中稍稍松弛。
然而,腹中却适时地发出一阵轻鸣。
连日船上饮食简陋,此刻踏足实地,那被泉州码头万千气息勾起的食欲再也按捺不住。
“收拾一下,”
柳莺儿唇角勾起一丝久违的轻松笑意,“我们出去觅食。尝尝这刺桐城的地道烟火。”
走出鲤城居那沉静的门扉,如同从一幅工笔山水画骤然跌入一幅浓墨重彩、充满异域风情的《清明上河图》长卷。
夕阳熔金,给这座沸腾的海港之城镀上了一层温暖的橘红,却丝毫未能消减它的活力。
街道比汴京更为宽阔,青石板路被无数脚步磨得光滑。
人潮依旧汹涌,但己非码头纯粹的苦力与货物洪流,而是掺杂了更多悠闲的市民、携家带口的游客、以及结束了一日交易的各色商贾。
语言更加庞杂,官话、闽南软语、阿拉伯语的卷舌音、天竺语的绵长、波斯语的顿挫、甚至夹杂着一些腔调古怪的“番话”,如同无数条声音的溪流,汇成一片嗡嗡作响的背景音浪。
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招牌幌子争奇斗艳。
绸缎庄里流光溢彩,瓷器店中莹润生辉,香料铺前香气扑鼻,药材行里珍奇罗列。
更有许多临街的摊档,售卖着柳莺儿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稀奇玩意。
色彩斑斓的鹦鹉在笼中聒噪;
造型奇特的螺号贝壳堆成小山;
打磨光滑的犀角杯泛着温润光泽;
还有摊主正卖力吹嘘着来自“狮子国”(斯里兰卡)的宝石,在夕阳下折射出迷离的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