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破旧马车晃悠悠驶出,车中男女互避视线,一个朝右,一个往左。
冷风从中间往外钻,吹得车夫一激灵,回头一笑:“哎哟,今儿个好巧,咱仨一块出门啦!”
江玉妙斜睨他:“张衡,你凑什么热闹?总衙缺人抄录案卷,为何偷懒不去。可别像你隔壁床那人似的,瞧不起养济院分工,得等鸿一来了婆娑,重建朝廷,到时才寻活计。我看你们京人,真是眼高于顶。”
张衡一手握缰,一手摸着膝盖,眉眼弯弯,“我可不跟鸿一了,跟着你俩,好生气派。”
她抱臂转头,不再理他,却撞上严无纠目光。
张衡自顾自说话,“我若不来,你们两个,一路避着对方,马儿都嫌累。”
江玉妙不搭腔,飞快转动一双凤眼,偷暼严无纠。
张衡却话不住嘴:“严兄倒好脾气,跟女阎罗住了那么久中院,佩服。”
严无纠闭目养神,淡淡道:“你太吵。”
张衡笑:“好说,我再吵会儿,你们的恩怨也就过去了。”
他撤科打浑,江玉妙总出言教训,心中却不觉轻快了些。
半刻钟后,三人到了安福院。
门口守卫乃养济院旧人,一见江玉妙光临,吓得一哆嗦,忙唤人去请陈景。
陈景飞快赶来,笑得吊儿郎当。
“哟,江院正,光临贵府,怎么不先撒帖,陈明来处,说明来意,你这样贸然前来,我可不能放行。”
江玉妙冷冷道:“我又不进府,不见你。”
她朝门后看了一眼:“文珠家里有信送到养济院,我来找她。”
陈景挑眉,也往她身后望了望,眯起眼睛道:“哟,送个信还带俩护卫,至于吗?”
他嘴上阴阳怪气一句,转头便派人去唤文珠,并不执意阻拦。
此举倒是令江玉妙吃惊,他何时转了性,罕见,得多加提防。
须臾,文珠手指绞着袖角,怯怯立于朱门阴影下。她低下头,欠身行礼:“江院正。”
“文珠,别怕,我今儿不是要来数落你的。”
江玉妙勾住她臂弯,牵她远了安福院,一路行到百步外,二人在一株老栾树下说话。
远看身后,张衡接近陈景,嘴巴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江玉妙心里在意,却无暇顾及。
她从袖中取出半幅图纸,轻轻塞到文珠手里,“我想请你帮个忙。”
文珠展开图纸,惊讶道:“这是军械图?”
江玉妙语调柔和,“望你能帮我散布消息,让里头的人都知道,养济院里有军械图。”
文珠手指发抖:“这……不可,若被他查出来。”
江玉妙语气平稳:“若被查出来,你便回养济院。”
文珠抬头看她,犹豫不决之时,手中被塞了一封信,上边写着母亲的名字。
家里势利,又来催她要银子了,每月一封,回回都是江院正帮打点,这次也一样。
“其实散布消息,我大可自己来。只是怕你误入歧途,想拉你一把。陈景的半两甜蜜密语,价值几何,能到几时,你家里催你嫁人,他能娶你?”
此话一出,文珠掂量着,许了诺,答应帮忙散播消息,并同江玉妙道歉,当初院民造反,是陈景命她提前策动。
她以为陈景富贵还乡,自己便能凤冠霞帔,做他的夫人,却不料他弃旧恋新,带回一个哑巴美人。
方要一刀两断,他又花言巧语地哄住。
江玉妙听她哀泣,温言安抚,再回头看,门口竟已无一人。
严无纠在蜿蜒回廊间前行,一柄长剑缚于身后,他步履迅疾,眼神冰冷,终于在东厢房外停住。
门微敞,屋内,一个白衣青年正低头点香。
严无纠走近,唤了一声“周师兄”。
屋内人回头,顿了片刻,重又焚香祭拜,暂不接客。
牌位上无字,青烟缓缓,拜的是前司主冯牧,心里念的是埋怨之词:为何梅鹰戒指不予他?
拜完,周寂抬手迎接,才道:“我前几日见了惜真。”
语中未含礼数,亦无疏远,始末缘由,只一句陈尽。
严无纠走到牌位前,壹志凝神,心里也一顿怨:为何将梅鹰戒指传他?
烟香似乎有所感召,一滞,断在半空。他缓缓开口道:“我一直在找你,有要事相告。”
周寂看向他右手,问道:“何事?”
严无纠转过身,与他同坐,说道:“我要你接任司主。”
语气中不带商量,只似下令。
周寂愣住,视线再次下滑,追上梅鹰戒指,严无纠不愿继承,他早有预料,可放弃得如此轻飘飘,倒显得他无足轻重,眼前人举世瞩目。
严无纠低头,也看着戒指,皱眉道:“只是这戒指摘不下来。”
“冯司主没告知你如何摘取?”
周寂更为沮丧,冯司主远见卓识,不告知脱戒之法,定是有意为之,防严无纠随意丢弃。
“既如此,司主之位,我如何接得。”
严无纠执意道:“你从我这接过司主之位,自然接得,梅鹰戒指作废,从今往后,与司主之位再无关联。”
周寂轻笑一声:“你既真心要退,便先行司主之责。联络各地失联弟子,待四方来人,再言退位让贤。”
严无纠沉声应道:“好……还有一件事得提醒你,陈景与金人关系密切,你离他远些,不要惹祸上身。”
周寂点头答应,多谢他关心。
两个都有些郁郁寡欢,顿时道了别,周寂送他,在杂树甬道里分开。
忽听一阵参杂脚步,有人高声笑骂:“拦我作甚,你院规里可曾写了不准我进门。”
守卫面色大怒,欲伸手拦阻,奈何那人步伐飘忽如风,忽左忽右,捉弄得他满头是汗。
见周寂前来,忙喊其搭救:“周公子,此人鬼鬼祟祟,被我瞧见,问他住哪院哪房,拒不回答,怕是个窃贼。”
张衡立正了脊梁,细细打量这位周公子,见与他是同年同岁的人物,生得刚目血唇,骨骼不凡,满面的大将之风,与他方才所见之人比较起来,胜出七八分不止。
他于是收起笑闹,作揖行礼,先自报家门,工部虞衡清吏司司务,又问周寂高就。
周寂编了一出身世,说是某地某商,走动京城,偶遇战乱,赔得血本无归。
张衡自然不轻信,却一笑置之,请他一同寻个清静之地讲话。
周寂听了,心上疑疑惑惑,带他归自己房里。对席坐下,斟茶道水,问那工部虞衡清吏司是何地方,还望赐教。
张衡说起工部虞衡清吏司,一股傲气涌上来,得意的不得了。
“虞衡清吏司,专管兵工器械设计与核验,神仙打架之地,世人都以为天下的总脑壳在皇宫里,其实不然,天下的总脑壳在虞衡清吏司。”
周寂估摸着他的话,虽不认可,却自称钦佩工械人才。
张衡大喜,环顾了一下左右,低声道:“姚天石便是打虞衡清吏司出来的。”
顿了一息片刻,又道:“姚天石最后留下的那张军械图,如今就在婆娑。”
周寂为之一惊,忙问:“在婆娑何处?”
张衡见他上钩,笑道:“婆娑城养济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