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长史!托新政的福,托霍校尉和高将军虎威的福啊!”阿史那贺鲁搓着手,汉语流利,带着夸张的感激,“您看这集市!这才几天?就有模有样了!有了高将军的骑兵护着道,我这心里踏实多了!以前走这段路,提心吊胆,十成的利,倒有七成得喂了沿途的豺狼!现在好了!”
李蓄微笑着,目光扫过阿史那贺鲁货架上颇为抢手的铁锅、盐块和几件精良的匕首:“贺鲁掌柜生意兴隆,也是我居延之福。商路畅通,货殖流通,方能利城利民。还要仰仗贺鲁掌柜这样的行家,多多往来,互通有无啊。”
“那是自然!那是自然!”阿史那贺鲁拍着胸脯,“李长史放心!我阿史那贺鲁别的本事没有,跑商路、认朋友的本事还是有的!我回去就联络相熟的商队,把居延开市、有汉军精锐护道的消息散出去!保管用不了多久,您这南市,就得挤爆棚!”他压低声音,带着商人的狡黠,“就是…长史,您看这商税…是不是还能再…”
李蓄笑容不变,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商榷的坚定:“贺鲁掌柜,税率乃城守府权衡各方而定,关乎全城生计。眼下初定,不宜擅改。不过,凡为居延引荐大宗商队、带来急需物资者,府中自有额外奖赏,定不让有功者寒心。”他巧妙地堵住了对方讨价还价的口子,又抛出了甜头。
阿史那贺鲁眼珠转了转,哈哈一笑:“长史快人快语!痛快!奖赏不奖赏的另说,能交上长史和霍校尉这样的朋友,是我阿史那贺鲁的福气!您就瞧好吧!”
告别了阿史那贺鲁,李蓄在愈发喧闹的集市中穿行。他看到几个穿着破烂儒衫、面容清癯的读书人,在招贤榜前指指点点,低声议论;看到一队新招募的、穿着混杂号衣的流民青壮,在高顺副将的带领下,扛着工具列队走向城墙修缮处;看到善膳堂的方向,几个妇人抬着热气腾腾的大木桶出来,排在队伍最前面的孤儿寡母们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期盼。
一切都在艰难中起步,在混乱中孕育秩序。希望如同冰雪覆盖下的草芽,正顽强地探出头来。
将军府,后堂。
魏璎珞坐在窗边,手中拿着一份李蓄呈上的、关于加大善膳堂投入和抚衷学堂延请西席所需钱粮的签呈。她面前的小几上,摊开着府库最新的收支简册。窗外的喧嚣隐约传来,更衬得室内的安静。
霍延轻轻推门进来,卸去了甲胄,只着一身深青色常服,脸上带着处理公务后的倦色,但眼神依旧清亮。他走到母亲身边坐下。
“母亲在看李长史的签呈?”霍延的目光扫过简册上密密麻麻的数字。
魏璎珞放下签呈,轻轻叹了口气,将简册推给霍延:“延儿,你看看吧。李长史所行诸策,立意深远,母亲并非不明。然府库之艰,实非虚言。褒忠祠、抚衷学堂、城墙修缮、葫芦口筑堡、军屯籽种、流民口粮、降卒酬粮、护商军资…桩桩件件,皆如无底深壑。葫芦口屯田之利,远水难解近渴。互市商税虽有起色,然时日尚短,杯水车薪。李长史这又要追加善膳堂和学堂的开支…”她指着简册上几个触目惊心的赤字,“库中存粮、钱帛,至多再支撑两月,便是极限。若秃发部提前来犯,或新政推行中再生变故…后果不堪设想。”
她的担忧清晰而沉重。新政如同一辆刚刚启动、负载千钧的战车,动力澎湃,却行驶在一条遍布深坑且随时可能断裂的朽木桥上。
霍延仔细看着简册上的数字,眉头紧锁。母亲所言,字字千钧。府库的空虚,是悬在头顶最现实的利剑。他沉默片刻,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几面,目光却渐渐变得锐利起来,如同打磨好的刀锋。
“母亲所虑极是。粮秣钱帛,确是颈上绳索。”霍延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李长史六策,前五策皆为固本培元,是长远之计。然远水解不了近渴。解此燃眉之急,唯有最后一策——‘寇可往,我亦可往’!”
他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决断光芒:“不能再等了!必须主动出击,劫掠鲜卑附庸,以战养战!用胡虏的牛羊马匹,填我府库之虚!用胡虏的丁口,补我劳力之缺!用一场胜仗,震慑群胡,提振我军民士气!同时,也向那张掖的段光,证明我居延并非坐以待毙的鱼肉!”
魏璎珞看着儿子眼中那熟悉的、属于霍家男儿的刚毅与锋芒,心中微微一颤。她明白,霍延的决定己下。这不再是讨论,而是宣告。她沉默良久,才缓缓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己有目标?”
“有!”霍延斩钉截铁,“据曹性麾下侦骑回报,秃发部西北三百里外,有一依附其的小部落,名为‘野离部’。此部素以牧马著称,部众不过千余帐,战士不足三百。秃发兀立新丧,秃发本部正忙于争权内斗,无暇他顾。野离部孤悬在外,正是最肥美、也最易下口的一块肉!”
他的手指在虚空一划,仿佛己划定了猎场。
“高顺沉稳善谋,曹性骁勇剽悍。儿拟命他二人,各率本部精骑一百五十,合兵三百,轻装简从,星夜奔袭野离部!以雷霆之势破其部落,焚其草场,夺其牲畜妇孺!速战速决,绝不恋战!”
霍延的声音如同淬火的铁,冰冷而坚硬,每一个字都带着铁与血的气息。窗外,市集的喧嚣依旧隐隐传来,而将军府内,一场决定性的掠夺风暴,己然在霍延冰冷的话语中酝酿成形。生存的压力,终于将这柄新磨的复仇之剑,指向了塞外的风雪草原。
数日后,深夜。
将军府书房。牛油巨烛燃烧着,将霍延的身影投在墙壁上,显得格外高大,也格外孤寂。白日里在母亲面前的刚毅决断,此刻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和复杂心绪取代。
他面前的案几上,摊开着一份墨迹淋漓的军令——准予高顺、曹性率三百精骑,奔袭野离部!军令旁,静静躺着一方雕刻着狰狞兽首的青铜将印,印泥鲜红刺目,如同凝固的血。
霍延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冰凉的印纽。父亲霍桓的面容,又一次无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不是病榻上的枯槁,而是战场上那个顶天立地的身影——横槊立马,须发戟张,面对着秃发兀立凶悍的弯刀,毫无惧色,最终用生命换来了居延城暂时的喘息。
“父亲…”霍延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在空寂的书房里显得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只有在此刻才流露出的脆弱,“您一生磊落,守的是国门,护的是黎民…纵马革裹尸,亦是无悔的忠烈。可如今…儿子却要行此劫掠之举,与那些…那些我们曾鄙弃的胡寇何异?”
他闭上眼,仿佛还能听到居延城头那夜震天的喊杀声,闻到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看到城破家亡的百姓眼中那刻骨的绝望和仇恨。他握紧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但儿子没有选择…”霍延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被现实碾压的无奈和随之涌起的狠厉,“段光不给粮!朝廷无援兵!居延城…母亲,还有这满城的孤儿寡母,还有那些刚刚看到一丝活路的流民…他们都指望着我!坐守,是等死!唯有以攻代守,以掠养战!用胡虏的血肉,来续我居延的命!”
居延城西北,三百里外。风雪如怒。
一顶装饰着狼尾和粗糙彩绘的巨大牛皮帐篷内,却是另一番景象。篝火熊熊燃烧,驱散了帐外的酷寒。烤全羊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的声响,浓郁的肉香弥漫整个帐篷。一群穿着厚实皮袍、脸颊被烈酒和篝火熏得通红的鲜卑汉子,正围坐畅饮。粗犷的歌声、放肆的狂笑、还有用力拍打大腿的声响混杂在一起,充满了原始的豪放与野蛮的欢愉。
他们是秃发部的一支精锐探马小队,刚刚从居延方向潜行侦察归来,带回了霍延继位、居延城哀兵一片的消息,正被野离部的头人奉为上宾,尽情款待。
一个满脸横肉、醉眼惺忪的秃发部百夫长,用油腻的匕首狠狠割下一大块烤得焦香的羊肉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大笑着:“…哈哈哈!那霍家的小崽子,毛都没长齐!他老子都被咱们的兀立大人送去见了长生天!居延城?现在就是个哭丧的寡妇窝!等着吧,等开春雪化,咱们秃发部的铁骑一到,把那小崽子的脑袋拧下来当酒壶!里面的金银财宝,漂亮女人…哈哈哈…都是咱们的!”
周围的野离部陪客们也跟着哄笑、奉承。篝火映照着他们贪婪而狰狞的脸。
然而,没有人注意到,帐篷厚厚的毡帘被悄然掀开了一道缝隙。一张属于野离部普通牧人、年轻而警觉的脸露了出来。寒风卷着雪沫灌入,让他打了个寒噤。他并未在意帐篷内的喧嚣,目光如同鹰隼般投向南方,那是居延城的方向。他的眉头紧锁着,带着一种与这狂欢气氛格格不入的忧虑和警惕。
他叫阿穆尔,是野离部最好的猎手之一,也是部族里少数对秃发部强横统治心怀不满的人。白日里,他在部族边缘的草场放牧时,似乎看到了极其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不同寻常的、微弱而迅疾的闪光,像是…金属在雪光下的反光?虽然只是一瞬间,却让他心头蒙上了一层强烈的不安。秃发部的探马带来的狂妄消息,并未让他感到轻松,反而更加深了那种山雨欲来的预感。
帐篷内的喧嚣被毡帘隔绝,变得模糊不清。阿穆尔站在刺骨的寒风中,望着漆黑一片、仿佛蛰伏着无尽凶险的南方雪原。他紧了紧身上的破皮袍,身影很快消失在风雪弥漫的夜色里,如同一个无声的预警。
帐内,酒酣耳热,篝火噼啪。秃发部百夫长举起巨大的酒囊,狂笑着将浑浊的马奶酒灌入口中,酒液顺着他乱糟糟的胡须流淌,滴落在皮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