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身着玄色祭服、头戴高冠的春官(掌祭祀礼仪)肃然上前,展开一卷素帛祭文,用苍凉悠远的古调高声唱诵:
“维大汉熹平二年,岁次癸丑,六月丁亥朔,越祭日丙申,折冲校尉、领居延城守事霍延,谨以清酌庶馐、三牲太牢之奠,昭告于阵殁忠烈之灵前:
呜呼!祁连巍巍,弱水汤汤!胡尘蔽野,铁骑猖狂!尔等忠勇,奋起金戈,卫我家邦!血染黄沙,骨埋塞上!魂兮魄兮,毅魄长存!名勒金石,千秋永光!今祠宇既成,陵园肃穆!尔等英灵,可归故乡!伏惟尚飨!”
祭文毕,鼓乐止。万籁俱寂,唯有风声呜咽。
霍延缓缓站起身,走到石碑前。目光扫过碑上那一个个鲜活又己冰冷的名字,最后停留在最上方“霍桓”二字之上。一股巨大的悲怆如同滔天巨浪,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强行筑起的堤坝。他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己是一片赤红。遂大声念诵悼亡之句:
碧水横悲,青山泣泪。哀云飞而杜宇凄,松柏敛而苍天默。同悲慈父,身卧冷土之孤眠;共祭英魂,泪倾春江之层浪。一抔黄土埋玉骨,青冢凄凄;半剪风露洗清魂,暮晨戚戚。杜康泣敬,慰父之忧;泪雨悲飞,袍泽何觅?阴阳两隔,一别天上人间;墓石孤陈,两相魂殇魄碎。烛烟瑟瑟,抚墓依碑;芳草凄凄,回眸尽泪。
嗟乎!仰苦泪之长流,念慈亲而何诉?敬香奉烛,心落梦边;复水重山,魄追云畔!凄凄戚戚,望孤燕之独飞;默默哀哀,任满觞之无寄。悲苦境,恨苍天。梦回泪醒,凄寂不识飘萍;泪拭眸回,怆然才知身寄。奉酒三觞,策马再巡疆!
声声含泪,字字泣血!诗句中的悲怆、孤寂、对亡父的追思、对袍泽的痛悼、对命运的不甘、以及那深埋于骨髓、最终化为“策马再巡疆”的决绝誓言,如同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在每一个观礼者的心上!无数人掩面而泣,哭声再也压抑不住,汇成一片悲恸的海洋,在山坡上回荡。
亲兵奉上三碗烈酒。
他端起第一碗,缓缓倾洒在碑前。
“父亲…安息。”声音低沉而有力。
第二碗,再次向碑前倾洒。
“袍泽…走好!”
第三碗,霍延仰头,一饮而尽!火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也点燃了胸中那团冰冷的火焰!
“英灵不远!看我居延军民同心,守此山河!”他猛地转身,面对跪伏的军民,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入土——!安葬——!”
沉重的号角再次响起,苍凉而悠远。棺木缓缓放入墓穴,一锹锹黄土落下,覆盖了英烈的身躯,也覆盖了生者无尽的哀思。香烟缭绕,纸钱飞舞,哭声震天。
居延城最深的伤口,在这一刻,被庄重地掩埋,刻入石碑,融入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
当陵园最后一缕祭奠的青烟消散在深秋的风中,居延城紧绷的弦似乎也稍稍松弛。战争的阴霾并未完全散去,但生存的重心,己不可阻挡地转向了土地与收获。
红石谷,葫芦口。
曾经尸山血海的战场,此刻己被一片望不到边际的金黄所覆盖。十五万亩麦田,沉甸甸的麦穗压弯了腰,在秋阳下闪烁着醉人的光泽,随着微风起伏,如同金色的海洋。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令人心安的麦香,混合着泥土的芬芳,将残留的最后一丝血腥彻底驱散。
高顺率领的一曲精骑如同沉默的卫兵,驻守在谷口高处和通往居延的道路上,警惕的目光扫视着西野。而谷地内,则是一派前所未有的、带着劫后余生狂喜的丰收盛景!
数不清的人影在金黄的麦浪中起伏。不再是清一色的军卒,而是男女老少齐上阵!居延城几乎倾巢而出:留守的军士、轻伤的士卒、健壮的流民、新附营的降卒、还有那些失去了丈夫、儿子的妇人,她们用头巾紧紧包住脸颊,只露出通红的、带着泪痕却又异常坚定的眼睛,挥舞着镰刀,奋力收割!甚至连半大的孩子,也跟在大人身后,捡拾着遗落的麦穗。
号子声、镰刀割断麦秆的嚓嚓声、捆扎麦捆的沙沙声、满载麦捆的勒勒车吱呀呀的滚动声、还有压抑不住的、带着哭腔的欢笑声…种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汇成一首充满生命力的、震撼人心的交响!
“快!这边!捆结实点!”
“小心脚下!别糟蹋粮食!”
“娘!你看!我捡了一大筐!”
“老天爷开眼啊!有粮了!终于有粮了!当家的…你看到了吗…”一个妇人抱着沉甸甸的麦捆,跪在田埂上,泣不成声。
李蓄挽着裤腿,赤脚踩在松软的田埂上,靴子沾满了泥巴,丝毫不见长史的威仪。他手里拿着简牍和炭笔,身边跟着几个书吏,正大声指挥着调度:
“三号仓快满了!运粮队!转向五号仓!”
“打谷场那边!石磙加紧!脱粒要净!”
“水!给妇孺们送水!加点盐!”
他脸上带着疲惫,眼中却燃烧着炽热的火焰。这金黄的麦浪,是居延活命的根本,是新政结出的第一颗沉甸甸的果实!
霍延也在田间。他换下了素服,穿着一身半旧的靛蓝布衣,左臂用布带吊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精神好了许多。他没有动手收割,只是缓缓穿行在田埂上,目光掠过那些汗流浃背却面带笑容的面孔,掠过那一车车满载的、象征着希望的麦粒。他弯腰,从地上捡起一株的麦穗,在掌心轻轻。粗糙的麦芒刺痛皮肤,带来一种无比真实的、活着的触感。
“校尉!”一个老农模样的屯田官激动地跑过来,手里捧着一把刚脱粒的麦子,颗粒,金黄灿灿,“您看!这成色!老天爷保佑!葫芦口,十五万亩,大熟啊!亩产…怕是不下两石半(三百斤)!”
霍延接过那把麦粒,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温热的生命力在掌心滚动。他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极其罕见的、带着温度的笑意。
“好。很好。”他点点头,声音低沉,“这是将士们用血换来的,是城中父老用命守住的。一粒…也不许浪费。”
当葫芦口的麦香还在空气中弥漫,居延泽南岸的广袤沃野上,一场更为宏大、更具象征意义的仪式正在拉开序幕。
经过整个春夏的奋战,依托新建的数座坞堡和水渠网络,居延泽南岸三十万亩新垦荒地,终于完成了初步的整治和划分!广袤的土地被沟渠和田埂分割成整齐的方块,虽然大部分还着黑色的泥土,等待来年的播种,但其中靠近水源、最先开垦出来的数万亩熟地,己经长出了绿油油的越冬麦苗,预示着新的希望。
泽畔一处新平整出来的高地上,旌旗招展。居延城守府在此举行盛大的“授田”仪式!这不仅是对流民、降卒的安置,更是居延新政“耕者有其田”理念的彻底落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