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稠的暮色在她身后肆意流淌,吞噬了窗外的世界,只在她周身晕开一层模糊暗影轮廓。
逆光中,她的脸庞沉入更深的阴影,五官模糊不清,仿佛戴着一张融化的面具。
只有那双眼睛—— 如同嵌在暗夜帷幕上两粒燃烧殆尽的灰烬余烬,在昏昧中兀自亮得惊人,带着一种专注,死死锁住地上的程远。
“起来呀,远哥哥。”
她的声音轻柔依旧,但尾音里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坚硬。
她将那只垂落在身侧的手,递向程远。
那手指纤细白皙。
然而,就在程远迟疑的僵硬抬手去够的瞬间——
她的手一下子就握住了他的手腕。
那力道却大得惊人,五指瞬间箍紧了他的腕骨。
程远甚至能感觉到她指甲边缘抵在皮肤上的微刺感。
“地上凉。”
紧接着,她猛地发力一拽!
那动作迅捷而强势,与她刚才起身时的缓慢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程远完全没有防备,身体被一股不容抗拒的力量猛地拉起,脚下踉跄了一步才勉强站稳。
夕阳的余晖在他眼前碎裂成晃动的光斑,他感到一阵轻微的眩晕,手臂被她紧握的地方传来清晰的痛感,仿佛骨头都在无声地呻吟。
而林雨晴,在他站稳的瞬间,手上那骇人的力道却又诡异地松开了几分,重新变回看似轻柔的挽扶。
仿佛刚才那粗暴的钳制只是程远眩晕中的错觉。
她顺势挽住他的胳膊,将身体依偎过去,仿佛刚才那粗暴的一拉从未发生。
“走吧。”
她微微侧过头,声音轻柔得如同羽毛拂过, 仰起的脸在渐沉的暮色中笑容甜美依旧,眼底深处却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映不出一丝光线。
“再不去的话......天真的要变黑了呢。”
她拖长了尾音,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那扇木门。
玄关那面巨大的穿衣镜,冰冷地映出两人依偎的身影,像一幅精心装裱的甜蜜假象。
一缕迟滞的、带着尘埃气息的阳光透过薄纱帘,在地板上筛下细碎的光斑,它们无声地颤动着,晃动着,如同不安的心跳,又似某种倒计时的碎屑。
程远的目光,不受控制地落在林雨晴弯下的腰际。
看着她脑后那束随着她整理鞋跟的细微动作而轻盈晃动的马尾辫。
那充满活力的摆动,像一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他紧绷的神经。
每一次甩动,都仿佛抽打在他警戒的感官上,发出无声的锐响。
他无声地咬紧了后槽牙,牙根深处传来一阵酸胀的钝痛,仿佛在咀嚼着某种无法言说的苦涩和决绝。
——这场精心伪装的温顺戏码,终于要迎来第一个转折点了吗?
那念头像淬了冰的火苗,在他心底幽暗处一闪而过。
林雨晴首起身,脸上是毫无阴霾的笑容,那笑容在骤然涌入的光线下显得过分灿烂,几乎有些失真:
“好啦,远哥哥,我们走吧!”
她的声音清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尾音轻快地扬起。
随着她话音落下,沉重的雕花木门被推开,发出一声喑哑而悠长的叹息。
程远一步一步,脚步带着久未踏足实地的虚浮感, 踏出了这个困了他不知多少昼夜的、弥漫着陈旧熏香与无声压迫的华丽囚笼。
阳光——真正的、毫无遮挡的、带着盛夏午后灼人温度的阳光。
如滚烫的潮水般轰然倾泻而下,瞬间淹没了他。
那光芒刺目得近乎残酷,像无数根烧红的针扎进他久未见光的瞳孔,眼前霎时一片灼热的惨白,视野里只剩下破碎的光斑疯狂跳动。
他下意识地抬手遮挡,指缝间漏下的光线依旧让他感到一阵生理性的晕眩和刺痛。
久违的新鲜空气,带着草木被晒暖的微腥气息、泥土的芬芳,以及某种遥远的花香,猛地灌入他因长期幽闭而变得敏感的肺腑。
这本该是自由的气息,却呛得他喉咙发紧,几乎要咳嗽起来。
这过于丰沛的生命力,对他而言竟像一种陌生的、带有侵略性的刺激。
他的脚步很慢,虚浮得如同踩在云端,又或是踏在深不见底的流沙之上。
脚下的石板路坚硬而真实,却无法传递给他任何坚实的触感,每一步都轻飘飘的,仿佛随时会失重坠落。
阔别己久的广阔空间让他产生一种奇异的眩晕感和空间错位感,仿佛脚下的地面在微微倾斜。
林雨晴则紧紧地挽着他的手臂。
她的指尖落在他手腕内侧,那片皮肤因反复的微小损伤而呈现出异样的暗红,脆弱得近乎透明。
她用带着凉意的指腹,缓慢地着那处还没有愈合的皮肤。
“远哥哥,开心吗?”
她的声音轻快甜美。
程远没有回答。
他像是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蓦然回首。
目光沉沉地落在身后那栋庞大而沉默的庄园之上。
这座庄园很大,大到他曾在无数个被绝望啃噬的黑夜里,如同困兽般,用脚步机械地丈量过它的每一寸空间,那些数字像烙印般刻在记忆深处——
主卧到书房二十七步,每一步都踩在窒息边缘;
餐厅到玄关西十三步,每一步都通向虚假的出口;
地下室到阁楼要爬五十西级台阶,每一级都承载着下沉或上升的绝望。
它囚住的不仅是他的身体,还有那些被林雨晴带着甜蜜笑容,一点点、慢条斯理碾碎成齑粉的自尊与希望。
可它又那么小。
程远艰难地、近乎贪婪地仰起头,视野豁然开阔。
远处,连绵的青山在阳光下铺展出磅礴的、无垠的画卷,苍翠的生机几乎要灼伤他的眼睛。
庄园在群山的怀抱中,渺小得不过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微尘,一个被遗忘在巨大自由画卷边缘的污点。
山风带着久违的凉意和力量吹拂而来,送来松林深处如海浪般起伏的松涛声。
那声音宏大而悠远,穿透了他麻木的耳膜。
恍惚间,他仿佛听见了山那边城镇模糊的、充满烟火气的喧闹;
听见了遥远火车站台广播的、带着金属质感的冰冷余音;
听见了汽车驶过公路的呼啸、孩童追逐的嬉笑、商贩的叫卖……
每一个他曾视为平常、如今却如同天籁般珍贵的自由声响,都在这风中被无限放大,带着令人心悸的诱惑力,却又遥不可及。
“怎么了?”
林雨晴微微侧头看向他,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盛满了“关切”。
挽着他手臂的指尖却骤然收紧了一瞬,力道精准地传递着警告。
程远猛地收回目光,仿佛被那山风中的幻听烫伤。
他垂下眼睑,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掩盖了眼底翻涌的惊涛骇浪。
“没什么,”他摇了摇头,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带着一种刻意放空的疲惫,“只是……有点不习惯。”
他顿了顿,补充道,更像是在说服自己,“阳光……太亮了。”
远处的山峦在强烈的光线下呈现出锋利的轮廓,每一道山脊都像冰冷的刀锋,切割着苍白的天空。
它们沉默地起伏着,连绵不绝,延伸至视野的尽头,如同不可逾越的、由岩石和光影铸成的屏障。
低垂的云层厚重而压抑,堆积在山巅,灰白中透着一丝不祥的铅色,仿佛触手可及,却又沉重得足以将人压垮。
那云层之下,群山之间,看似辽阔的天地,在程远的感知里,不过是一个更大、更难以逃脱的、阳光普照的牢笼。
林雨晴指尖的温度,像一道无形的锁链,将他牢牢地拴在这片虚假的自由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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