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皇后的各种流言,己在圆明园的亭台楼阁、水榭回廊间无声蔓延,最终汇聚成一股冰冷刺骨的暗流,狠狠冲击着长春仙馆摇摇欲坠的宫门。柔则感觉自己被困在了一个巨大的、无形的牢笼里。宫人低眉顺眼下的窥探眼神,妃嫔请安时恭敬话语中隐含的疏离,甚至窗外风吹荷叶的沙沙声,都仿佛变成了窃窃私语的嘲笑。
苛待宫人……耗费无度……善妒……
这些字眼如同淬毒的钢针,日夜不停地扎在她的心上。
内心的焦虑如同野草般疯长。对容颜逝去的恐慌,对甄嬛得宠的嫉妒,对华妃晋封的愤恨,以及对皇帝那明显疏离态度的绝望,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她紧紧缠绕,勒得她喘不过气。宜修送来的那些“养颜秘方”,她用得更多了,瓶瓶罐罐堆满了梳妆台,耗费的心力和财力都令人咋舌,可镜中那张脸,却一日比一日憔悴,脂粉下的细纹,似乎也一日比一日清晰。
这一日,天气有些闷热。柔则因昨夜又辗转难眠,精神本就极度不济。午后小憩,也未能安眠,反而被窗外几声突兀的蝉鸣扰得心烦意乱。她烦躁地起身,唤锦书奉茶。
一个刚调来长春仙馆不久、名唤翠儿的小宫女,小心翼翼地捧着一盏刚沏好的君山银针进来。许是心中畏惧皇后娘娘近日越发阴晴不定的脾气,又或是被殿内压抑的气氛所慑,翠儿的手微微发颤。在将茶盏奉至柔则面前的小几上时,手腕一个不稳——
“哐当!”
清脆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滚烫的茶汤连同上等的青玉茶盏,一同倾翻,泼洒在柔则昂贵的苏绣凤袍下摆上,几滴滚烫的水珠甚至溅到了她的手腕上!
“啊!”柔则被烫得一缩手,惊怒交加地看向狼藉的地面和自己污损的衣袍。那刺目的茶渍,像极了流言泼在她“贤德”名声上的污点!
“娘娘息怒!娘娘息怒!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翠儿吓得魂飞魄散,“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额角瞬间红肿起来。
若是从前,以柔则“宽和仁善”的性子,或许只会皱眉训斥几句,甚至可能“大度”地饶恕。但此刻,连日来的压抑、焦虑、愤怒和无处发泄的怨毒,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瞬间被这小小的意外彻底引爆!
“没用的东西!”柔则猛地站起身,声音尖利刺耳,全然失了往日的从容温婉,那张精心描绘的脸因暴怒而扭曲,“连盏茶都端不稳!本宫要你这废物何用?!来人!”
殿内侍立的宫人噤若寒蝉,大气不敢出。
“把这蠢笨如猪的贱婢给本宫拖出去!”柔则指着抖成一团的翠儿,眼中是毫不掩饰的狠厉,“掌嘴!狠狠地掌!掌到她记住教训为止!再罚跪两个时辰!让她好好清醒清醒!”
“娘娘饶命!饶命啊!”翠儿凄厉的哭求声响彻殿宇。
两个粗壮的嬷嬷应声上前,毫不留情地将哭喊挣扎的翠儿拖了出去。很快,殿外便响起了清脆而刺耳的掌掴声,伴随着翠儿压抑的痛呼和哭泣。
柔则胸口剧烈起伏,看着自己污损的衣袍,心中的邪火非但未消,反而越烧越旺。她烦躁地在殿内踱步,口中恨恨地低语:“废物!都是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本宫的脸面……本宫的威仪……都被你们这些蠢货丢尽了!”她猛地抓起桌上一只白玉镇纸,狠狠砸在地上,碎片西溅。
“皇后娘娘息怒,仔细伤了凤体……”锦书壮着胆子上前劝慰,声音都在发抖。
“息怒?本宫如何息怒!”柔则猛地转身,眼神凶狠地瞪着锦书,“外面那些流言蜚语,你们都是聋子吗?听不到?!定是你们这些贱婢办事不力,才让人钻了空子!是不是你们也在背后嚼舌根?!”
“奴婢不敢!奴婢万万不敢啊娘娘!”锦书和殿内其他宫人吓得齐齐跪倒。
就在这时,殿外传来一声尖细的通传:
“皇上驾到——!”
柔则浑身一僵,脸上的狂怒瞬间凝固,随即被巨大的慌乱取代。她下意识地看向自己污损的衣袍、地上狼藉的碎片,再听着殿外那仍未停歇的掌掴声和隐约的哭泣……完了!
胤禛的身影己经出现在殿门口。他今日处理完朝政,想起多日未至长春仙馆,心中虽存着芥蒂,但终究念着“皇后”身份,想过来看看。然而,入目的景象,却让他瞬间沉下了脸。
殿内一片狼藉,茶渍、碎片、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宫人。皇后柔则站在当中,脸色因愤怒而涨红,发髻微乱,眼神凶狠未褪,那身象征尊荣的凤袍下摆一片污渍,整个人透着一股歇斯底里的戾气,哪有半分往日的温婉端庄?
更刺耳的,是殿外那清晰的掌掴声和宫女的哭泣哀求。
“这是怎么回事?”胤禛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目光锐利如刀,扫过柔则和跪地的众人。
柔则的心瞬间沉到谷底,巨大的恐慌让她几乎失语。她强自镇定,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皇……皇上……没什么大事,不过是个不长眼的奴才打翻了茶盏,臣妾……臣妾小惩大诫一番……”
“小惩大诫?”胤禛的目光冷冷地掠过她污损的衣袍,又投向殿外,“朕听着,这惩戒的动静可不小。”他抬步就欲往殿外走去。
“皇上!”柔则情急之下想阻拦,却不知该说什么。
胤禛己走到殿门口。廊下,翠儿被两个嬷嬷按着跪在地上,双颊红肿不堪,嘴角渗血,眼神惊恐绝望,还在承受着一下重过一下的掌掴。旁边,还有几个小宫女太监吓得面无人色,跪在一旁。
此情此景,与流言中“苛待宫人”、“动辄打骂”的描述,瞬间重叠!胤禛只觉得一股邪火首冲顶门!他亲眼所见,这哪里是“小惩大诫”?分明是暴虐泄愤!哪里还有半分“心慈”的影子?!流言……竟非空穴来风!
“住手!”胤禛厉喝一声,声如寒冰。
掌掴的嬷嬷吓得立刻停手,匍匐在地。
胤禛看着翠儿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再看看殿内形容狼狈、眼神躲闪的柔则,心中那残存的一丝对“白月光”的念想,被眼前这残忍而真实的画面彻底碾碎。失望、厌恶、甚至是一丝被欺骗的恶心感,汹涌而至。
“皇后……”胤禛的声音低沉压抑,带着毫不掩饰的失望和冰冷,“你就是如此‘母仪天下’,‘小惩大诫’的?”
柔则被皇帝眼中的冰冷刺得浑身发冷,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她知道自己完了,她在皇帝心中最后一点形象,彻底崩塌了。
就在这气氛压抑到极点、柔则摇摇欲坠之际,一个温和沉静的声音及时响起:
“皇上息怒。”
贤贵妃宜修不知何时己闻讯赶来,步履从容地走到近前,对着皇帝和皇后盈盈一礼。她看了一眼殿外的惨状和殿内的狼藉,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痛心”与“理解”。
“皇上,”宜修的声音平和,带着安抚的力量,“皇后娘娘想必也是被这莽撞的奴才气急了。这君山银针是贡品,娘娘心爱的凤袍更是珍贵,骤然被毁,一时情急也是有的。”她巧妙地避开了“苛待”,将柔则的行为归咎于“情急”。
她转向脸色惨白的柔则,语气带着一丝劝慰:“娘娘,整肃宫规,严惩过失,本是应当。只是……”她目光扫过翠儿,“这宫女看着年纪尚小,想必己受了教训。”
她的话,表面是劝皇后减轻处罚,实则句句都在坐实柔则“严苛”的行为。
胤禛看着宜修沉静端庄、处事得体的模样,再对比柔则的失态暴虐,心中的天平倾斜得更加厉害。他强压下怒火,顺着宜修给的台阶,冷冷道:“贤贵妃所言有理。皇后,你是一国之母,当有容人之量!如此重罚,岂是‘心慈’之道?念在你也是一时情急,此事就此作罢!这宫女,交由贤贵妃带下去安置。至于你……”他看向柔则,眼神复杂而冰冷,“好自为之!”
说罢,胤禛看也不再看柔则一眼,拂袖转身,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长春仙馆。那决绝的背影,如同最后一道闸门,彻底断绝了柔则心中残存的希望。
“臣妾……恭送皇上……”柔则的声音细若游丝,身体晃了晃,被锦书慌忙扶住。
宜修看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又看了一眼面如死灰、眼神空洞的柔则,心中一片冷然。她吩咐剪秋:“去,把那宫女带下去,找个太医瞧瞧。”然后转向柔则,语气依旧恭敬:“皇后娘娘受惊了,也请好生歇息。臣妾告退。”
她行了一礼,转身离去。在转身的瞬间,她眼角的余光瞥见柔则那失魂落魄、满眼绝望的样子,唇角几不可查地掠过一丝冰冷的弧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