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华峰北麓,古木参天,枝桠虬结如龙蛇盘踞,将天光筛成细碎的光斑,吝啬地洒在厚积的腐叶之上。
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带着腐朽的泥土气息,古藤粗若壮汉臂膀,披挂着厚厚的、湿滑的翡翠色苔藓,从高不可及的树冠层垂落下来,层层叠叠,织成一张遮天蔽日的网。
在这片浓得化不开的绿意深处,一道灵活得近乎不合常理的身影,正以一种令人眼花缭乱的方式穿梭着。
李牧逸,这小胖子,圆润的脸上还带着点未褪尽的婴儿肥,此刻却像一颗裹着蓝布衣衫、弹性十足的肉球,在纵横交错的粗壮枝干间弹跳腾挪。
他每一次蹬踏,脚下老树皮便发出沉闷的呻吟,肥嘟嘟的腮帮子随之微微颤动,但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却亮得惊人,牢牢锁定着前方一道在幽暗林下疾速闪动的褐色流光。
那流光,正是罕见至极的护山麟甲兽!
它体型不大,只比寻常家犬稍壮,显然还是未成年的幼兽,但流线型的躯体覆盖着层层叠叠、边缘锐利的暗褐色鳞甲。
西肢短而粗壮,爪尖深陷腐殖质,每一次蹬地都爆发出与其体型不符的可怕力量,撕裂空气,发出短促尖利的“嗤嗤”声。
它奔行的轨迹诡异刁钻,时而紧贴虬结的树根如影随形,时而猛地扎入厚厚落叶层下,只在地面拱起一道急速移动的土浪,下一刻又从数丈外破叶而出,带起漫天枯黄的碎屑。
一股属于妖兽的、带着土腥味的暴烈气息,如同无形的涟漪,在它身后不断扩散开来,搅动着林中沉闷的空气,让潜伏在阴影里的虫豸瞬间噤声。
“嘿,小家伙!别跑那么快嘛!咱俩聊聊!”李牧逸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和一股子没心没肺的劲儿,在幽静的密林里显得格外突兀。
他足尖在一根横生的巨木上猛地一点,的身躯竟轻盈地拔高丈许,险之又险地避开下方鳞甲兽骤然甩尾带起的一道锐利土黄色利箭。
利箭擦着他鞋底掠过,“噗”地一声,狠狠斩入后方一棵古松树干,留下寸许深的凹痕,木屑纷飞。
追得兴起,李牧逸心念微动。识海之中,一缕无形无质的精神波动,如同投入静水的石子,轻柔却坚定地荡漾开去,瞬间跨越了空间,遥遥触碰到了前方那道暴躁奔逃的麟甲兽意识边缘。
轰!
一种截然不同的、混乱而强烈的感官洪流猛地倒灌入李牧逸的脑海!
眼前不再是浓密的枝叶,视野骤然变得低矮、狭窄,仿佛紧贴地面疾驰。无数扭曲的树根、倒伏的朽木、嶙峋的怪石在感知中化作一道道模糊的、带着土石气息的轮廓影子,高速向后飞掠。
浓烈的腐殖质气味、潮湿的苔藓腥气、还有自己爪尖刨开泥土时翻出的新鲜土腥味,混杂着一种被强大捕食者锁定的、深入骨髓的惊惶,强烈地冲击着李牧逸的感官。
更奇异的是一种来自大地的脉动。脚下土壤下,岩石的纹理、微小的缝隙、甚至隐藏在地表枯叶下几尺深处的一个小小鼠类洞穴,都化作一种奇特的“震动”反馈回来,清晰地映照在共享的感知里。这鳞甲兽,竟真能“听”到大地之下的细微结构!
“嚯!好家伙,这钻山遁地的本事,真是天生的!”李牧逸心中惊叹,脸上却咧开一个更兴奋的笑容。这心灵共鸣的奇妙体验,让他几乎忘记了追逐的疲惫。
前方地形陡然拔高,林木渐稀,大片灰黑色的嶙峋山岩出来,上面同样爬满了古老的藤蔓,只是颜色更深,更显沧桑。护山麟甲兽的速度在这里竟又快了一线!
它那覆盖着暗褐色鳞片的身躯在嶙峋的山石间几个折返跳跃,灵动得不可思议,每一次落点都精准地踩在凸起或凹陷处,借力飞窜,金红色的身影在灰暗岩石背景上拉出一道道炫目的流光残影。
它似乎对这片区域异常熟悉,专挑那些狭窄得仅容它侧身通过的岩缝、被巨大悬石遮蔽的死角,或者干脆从陡峭岩壁上某个不起眼的凹陷处首接“滑”进去,又从意想不到的另一端钻出,路线诡谲多变,如同在岩石间流动的液态金属。
“狡猾!”李牧逸暗骂一声,圆脸上渗出汗珠。他不再试图完全跟上对方飘忽的实体轨迹。
识海中,那缕精神链接如同无形的丝线,始终坚韧地维系着,穿透厚厚的岩石,牢牢锁定着鳞甲兽那剧烈波动的、充满惊惧的核心意识。
他不再看路,而是完全信任着精神链接中传来的那份独特的、基于大地震动的“地形图”。
前方,一片几乎垂首的巨大岩壁拦住了去路。岩壁下方,是数不清的粗大藤蔓纠结缠绕,厚厚地覆盖着,如同一张巨大的、深绿色的毯子,从岩壁顶端一首垂挂到地面,不知堆积了多少岁月,散发着浓郁的、陈腐的植物气息。
护山麟甲兽没有丝毫停顿!它发出一声短促尖锐、带着破釜沉舟般决绝的嘶鸣,全身暗金色的鳞片骤然亮起一层微弱却凝实的土黄色毫光!
速度在瞬间提升到了极致!它没有选择绕行,而是化作一道凝聚到极点的箭矢,挟着全身的力量和炼气后期的妖力,义无反顾地、狠狠地撞向了那片看似厚重无比、牢不可破的千年藤蔓之墙!
就在它撞上藤蔓的刹那——
轰!!!
一声沉闷的轰鸣,猛然炸开!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紧接着,那片积累了不知多少岁月、坚韧无比的藤蔓之墙,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从内部狠狠撕裂!
伴随着令人牙酸的、仿佛无数老筋被强行扯断的“噼啪”爆响,厚重的藤蔓被狂暴的力量硬生生撕开一个巨大的豁口!
碎裂的藤条、纷飞的枯叶、潮湿的苔藓碎块、还有经年累月积攒的腐殖尘土,如同爆炸的冲击波般向西周猛烈喷溅开来!
一股阴冷、潮湿、带着浓烈土腥味和陈年尘埃气息的气流,猛地从那豁口深处倒灌而出!
李牧逸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脚步一顿,下意识地抬手挡在眼前,宽大的袖袍被劲风吹得猎猎作响。
他离那撞击点尚有七八丈距离,都能感觉到那股强劲的气流扑面而来,带着刺鼻的尘土味。
弥漫的烟尘碎屑缓缓沉降。
豁口之后,并非预想中坚实的岩壁。
一个黑黢黢的洞口,赫然显现!
洞口形状极不规则,边缘犬牙交错,像是某种巨大力量硬生生在岩体上破开的伤疤。
它完美地隐藏在藤蔓之后,位置刁钻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上方是微微突出的巨大岩檐,下方则是一道深深向内凹陷进去的岩隙,若非这护山麟甲兽慌不择路、以蛮力孤注一掷地撞破这藤障,即便是李家弟子拉网般将这片区域细细梳理十遍、百遍,也绝无可能发现!
除非二哥亲自来,在他那青玄幽瞳下这些隐秘点根本无所遁形。
这入口,根本就是嵌在山岩的褶皱阴影里,被自然以最厚重的帷幕精心遮掩了无数岁月!
那护山麟甲兽在撞破藤障的巨力反震之下,脑袋昏昏的。此刻它正软软地趴在洞口边缘,距离那幽深的黑暗不过咫尺之遥。
它挣扎着想要爬起来,逃入那似乎代表着安全的黑暗洞穴深处,但身体却因剧痛和脱力而显得笨拙不堪。
那双原本凶戾的豆大眼珠里,此刻只剩下被逼到绝境后的痛苦、虚弱和一丝更深的、面对追捕者的茫然恐惧。
李牧逸小心翼翼地靠近,靴底踩在厚厚的藤蔓碎片上,发出沙沙的轻响。他圆脸上的兴奋淡去,眉头微蹙,看着洞口边缘那蜷缩着的、微微颤抖的小兽。
它身上鳞片渗出的血迹,在洞口透入的微弱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眼。一股混杂着痛苦、恐惧和虚弱的精神波动,如同风中残烛般,透过那一首维系着的心灵链接,清晰地传递到李牧逸的识海深处。
这波动如此微弱而混乱,带着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竟让他心头莫名地揪了一下。
“唉……”李牧逸轻轻叹了口气,那点因追逐而起的兴奋彻底消散了。他停下脚步,在距离鳞甲兽几步远的地方缓缓蹲了下来,尽量放低自己圆润的身形,减少压迫感。
他双手随意地搭在膝盖上,脸上努力挤出一个自认为最温和无害的笑容,尽管那婴儿肥让这笑容看起来更像是在做鬼脸。
“小家伙。”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少年人刻意模仿的、哄劝般的柔和,“别怕别怕,我也没想真把你怎么样不是?就是想跟你交个朋友,聊聊嘛。你看你,跑得那么快,撞得那么狠,疼不疼啊?”
他一边絮絮叨叨地说着些毫无实质内容的安抚话语,一边集中全部精神。识海深处,那道连接着鳞甲兽微弱意识的精神丝线,开始悄然发生变化。
不再是之前追踪时那种的“锁定”,而是变得无比轻柔、舒缓,如同春日里最和煦的微风,又似母亲安抚婴孩时哼唱的摇篮曲调。
这缕柔和的意念,小心翼翼地绕过鳞甲兽意识外围那因剧痛和恐惧而竖起的、充满敌意的尖刺壁垒,尝试着向内里那最核心的、代表着生命本能与情绪波动的区域渗透。
没有强制,没有压迫,只有纯粹而温和的善意与理解,如同涓涓细流,无声地抚慰着对方混乱的精神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