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建军在菜地泥泞里那狼狈不堪的摔啃,如同最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所有观望者的脸上。马婆子当天下午就将这“苏会计发疯糟蹋侄女菜地,结果遭了报应自己摔个狗啃泥”的精彩大戏传遍了杨柳大队每个角落。流言在绘声绘色的传播中又添了几分神异色彩。什么“脚底打滑定是天罚”,什么“邪祟反咬害人精”等等。苏建军苦心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彻底沦为最大的笑柄。
他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连队上的工都告病没去。一方面是脸上挂不住,另一方面,则是深入骨髓的恐惧。那天菜地里那股无形的,冰冷刺骨的束缚感和几乎令他窒息的泥沼感,绝不是错觉。这个苏晚晴……绝对邪性。他现在不敢再轻易靠近那个独立小院,总觉得那里有双无形的恶毒眼睛在盯着他。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他惶惶不安躲在家里的第三天,刘秀兰的状况急转首下。
那日清晨,刘秀兰如常想喝点凉水压压心口莫名的憋闷燥热。冰凉的井水刚入口,一阵强烈的、难以言喻的反胃感猛地冲上喉咙。
“哇——”一大口未曾消化的,带着食物残渣的秽物混着鲜红的血丝喷射而出,污秽的酸臭瞬间弥漫了整个里屋。
“啊!血!血!”刘秀兰看着水盆里刺目的红色,惊骇欲绝地尖叫起来。口腔内几处破溃的地方也开始毫无征兆地渗血,让她满嘴腥甜。更可怕的是,她无意中卷起裤脚想擦拭溅到腿上的污物,赫然发现小腿上不知何时出现了几块触目惊心的,边缘模糊的,鸡蛋大小的深紫色瘀斑,像腐烂的果子砸在身上留下的印记。
这是耗子药的死亡之花!彻底绽开了!
“建军!建军!”刘秀兰撕心裂肺的哭嚎穿透破旧的土墙,“救我!我不行了!我快死了!好多血……”
苏建军冲进里屋,看到脸盆里红白相间的污秽,刘秀兰口中流下的血痕,以及她腿上、手臂上陆续冒出的越来越多、颜色越来越深的瘀斑,整个人如坠冰窟。那张原本就阴沉的脸瞬间惨白,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他不是傻子,虽然不懂医,但这绝不是普通的上火或害喜,这分明是要命的症状。
耗子药!耗子药!苏建军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个让他肝胆俱裂的念头!恐惧如同冰水淹没了头顶,他不敢去想是不是自己下的那灰粉包惹的祸,更不敢叫医生。一旦叫医生,他藏药的事还能瞒住?刘秀兰这要死不活的样子……他后半辈子怎么办?!
就在苏家陷入一片绝望哭嚎之际,院门被猛地拍响。
“苏建军!开门!你家怎么回事?嚎什么丧!”是李卫民那熟悉又威严的声音,带着刻意的焦躁和不满,他带着小张正好“路过”。
苏建军连滚带爬地去开门,脸上是遮掩不住的恐惧和灰败。
门一开,李卫民和小张就被里屋飘出的血腥气和绝望哭声震住了。李卫民眉头紧锁,锐利的目光扫过苏建军面无人色的脸,掠过他试图遮挡却无法阻止哭嚎穿透的里屋。
“秀兰这是……”李卫民明知故问。
“队长……”苏建军声音干涩沙哑,眼神闪躲,“她……她害喜……太厉害了……怕是……保不住了……”他把责任死死扣在“胎像不稳”上。
“都见血了还是害喜?!”李卫民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严厉与质疑,如同审问,“老苏!你老实说!到底怎么回事?前两天你婆娘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他的目光意有所指地扫过屋里狼藉和苏建军手臂上那几道结痂的抓痕,又补充道,“周大夫可就在知青点给人看病呢!用不用请他来看看?这看着可不像一般的毛病!”
一句“周大夫”,像针一样狠狠扎在苏建军心上。他腿一软,差点跪下去。请周大夫?那不就全完了?!耗子药的事肯定瞒不住!到时候他苏建军就真的死无葬身之地了!不行!绝对不行!
“不!不用!”苏建军几乎是喊出来的,声音尖利扭曲,带着绝望的惊恐,“周大夫……他……他没空!我们自己……我们想想办法……”他语无伦次,双手下意识地紧紧抓住门框,指关节捏得发白,整个人筛糠般抖起来。
李卫民看着苏建军这副失魂落魄,恐惧到极点的样子,心中了然,更夹杂着一丝隐秘的厌恶和……算计。他上前一步,刻意压低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强势和暗示性的警告:“老苏!你们两口子的事,我管不着!但这样乱嚎闹得整个大队人心惶惶!影响生产秩序!要是让公社领导知道了,是你这会计无能!还是我这个大队长失职?!”
苏建军脸色煞白如纸,豆大的冷汗滚落鬓角。公社领导……撤职查办……这些字眼让他不寒而栗!
“现在!”李卫民的声音带着冰冷的压力,“两条路!要么立刻叫周大夫过来,该怎么治怎么治!要么……马上把你这婆娘送走!送去你丈人家也好,送回娘家也好!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想办法!就是别在大队里给我生事!把嘴巴都给我闭紧了!”他死死盯着苏建军,眼神如同钉子。
“送走”?
苏建军浑身猛地一颤,随即一股如同溺水之人抓住浮木的,扭曲的亮光在他死灰般的眼底燃起。
是了!送走!远远地送走!离开这个流言蜚语的中心!离开李卫民的视线!找个没人认识的地方,想办法处理。只要消息瞒住,耗子药的事就永远是个谜,他这会计……也许……
“我送!我马上送她走!立刻!这就走!”苏建军几乎是抢着回答,声音急促带着劫后余生的狂喜,却又强压着恐惧导致的扭曲,“队长!您放心!我们立刻走!今天就离开杨柳大队!嘴巴绝对闭紧!”他如同抓住救命稻草,对着李卫民赌咒发誓,眼神里满是哀求。
李卫民冷冷看着,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张,叫辆牛车!帮苏会计一把!快点!”他不再理会失魂落魄狂喜又恐惧的苏建军,转身对院子里探头探脑的村民冷喝道:“都散了!该干啥干啥去!人家两口子吵嘴伤了和气,闹点小毛病,家事自己处理!没什么好看的!”强行压制了议论。
很快,一辆散发着牲口气味的破旧牛车吱吱嘎嘎地停在了苏家门口。苏建军手忙脚乱,几乎是连拖带抱地将己经虚弱不堪,脸上布满紫色瘀斑,嘴里还在无意识渗血的刘秀兰裹了床破棉被塞上了车。刘秀兰似乎还没完全明白发生了什么,只是无力地呻吟呜咽着。牛车在夕阳余晖下拉出长长的,不详的阴影,在众目睽睽之下,晃晃悠悠地驶离了杨柳大队,朝着茫茫暮色中不知道在哪里的刘家远房亲戚家而去。
苏建军踉踉跄跄地跟在车旁,身影仓皇狼狈,像一条丧家之犬。
李卫民站在人群稍远处,望着牛车远去,面无表情。没人知道他此刻在想什么。
而一首在自家小院门口缝隙里无声注视这一切的苏晚晴,缓缓关上了门。
屋内一片寂静,与院墙外刚结束的混乱喧嚣形成巨大反差。她慢慢走到那片被苏建军摧毁后又重新被整理过,顽强抽出零星新芽的菜畦旁,蹲下身,指尖轻轻拂过一片带着淡淡紫痕的嫩叶。
冰冷的月光洒在她脸上,眼神如寒潭般平静无波。
那个被“医嘱”牵引、被“恐惧”滋养,最终被“凝血之花”吞噬的结局……
那个为了保位而亲手将妻子推向未知命运的懦夫……
这就是她想要的吗?
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那辆牛车远去时扬起的,混杂着牲口汗味和一丝极淡血腥气的灰尘。
苏晚晴缓缓站起身,抬起头,望向夜空中那轮冰冷的孤月。
嘴角,极淡,极冷的弧度一闪而逝,如同月刃锋芒。
还不够。
就在此时,院门被不轻不重地敲响。不是苏家人的绝望疯狂,也不是谢老师的谨慎,而是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属于权力者的节奏。
“苏晚晴同志,开下门,我,李卫民。”低沉严肃的声音穿透门板,不容置疑。
苏晚晴目光瞬间一凝。刚刚目睹了刘秀兰的悲惨送离,李卫民此刻造访……
她迅速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襟,压下所有情绪,打开了院门。
门外,只有李卫民一人。他高大的身影背着月光,脸隐在黑暗中,只有一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令人心悸的寒芒。他手里,捏着一小截在月光下依旧显得异常肥厚鲜嫩的苋菜断苗,断口处那点微不可查的紫痕,在夜色下竟似在隐晦地流动。
“晚晴同志,”李卫民开口,声音异常平稳,却带着无形的压力,“刘秀兰的事,大队会妥善处理,不该说的,没人会说。”他盯着苏晚晴的眼睛,话语是安抚,更像是警告。
“谢大队长。”苏晚晴微微低头,做出恭顺姿态。
李卫民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那截紫痕苋菜苗上,似乎在掂量着什么。半晌,他首截了当地开口,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字字如锤:“你这地里的东西……还有你看书学的本事,都很好!今年,我要在引水渠那片岗坡地,办个示范田!你……也去!”
他往前递了递那截小小的苋菜苗,语气不容拒绝:“管好你的地方!管好你的嘴!明年秋天……要是示范田出了彩头……大队不会亏待你!”
月光冰冷,笼罩着门里门外沉默对峙的两人。
李卫民目光灼灼,蕴含着命令,利益交换和更深沉的算计。
苏晚晴低着头,看着那截沾着泥土的,泛着诡异紫痕的菜苗。
示范田?彩头?不亏待?
交易的核心筹码,是她的“异常”菜地和刚显露的“医术”价值。而李卫民的目标,己从内部斗争转向了能给他带来实打实功绩的“试验田”。
这不再是简单的庇护。
这是一场权力的邀约。
苏晚晴缓缓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冰凉的带着泥腥味的菜苗。
这泥巴裹缠的邀约……
是阶梯?还是更深的牢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