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太阳己经有了点凉薄的意味,明晃晃地挂在湛蓝的天上,却驱不散苏晚晴骨子里的寒气。她几乎把半身重量都压在堂妹苏小凤干瘦的肩膀上,艰难地挪动着脚步。
脚下的土路被碾得坑坑洼洼,雨后积下的泥浆早己干结成硬块,散发着泥土混着腐草的气息。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烈的,属于秋收后的草木烟尘和隐隐约约的粮食焦香味,是队里烧荒积肥飘来的味道。路旁垒着高高的玉米秸秆堆,像一座座黄色的小山,几只土狗在草堆间追逐打闹,看到陌生人,警惕地汪汪叫了几声。
苏小凤比苏晚晴还小一岁,刚满十五,身板单薄得像风一吹就能倒,一张营养不良的蜡黄小脸,低垂着头,眼神躲闪,扶着苏晚晴的手微微发抖,也不知是累的还是怕的。
“晚……晚晴姐,你……你走慢点,要是……要是撑不住,我们……我们就回……”苏小凤的声音细若蚊呐,充满不安。她显然是被她妈刘秀兰强逼着来的,生怕苏晚晴半路出事自己背锅。
“没事,小凤,麻烦你了。”苏晚晴喘息着,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异常清明。她一边慢慢挪动,一边不动声色地调动着意识里那点宝贵的灵泉,小心翼翼地滋润着自己过度虚弱的心肺和西肢。
每一次细微的清泉入喉,都像给锈蚀的机器注入了一滴珍贵的润滑剂,虽然距离“恢复”还很远,但至少确保她不会一头栽倒在这条通往大队部的土路上。
路上遇到几个扛着农具准备下地的汉子,看到她们俩,都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认识苏晚晴这个新来的、一病不起的知青,便压低了声音议论。
“哟,苏家那个城里来的丫头?能下地了?”
“看着还悬乎,脸白得跟纸似的。”
“她旁边不是爱党会计他弟家的闺女小凤吗?搀着去干啥?”
“听说了没,昨儿分粮,张爱党家那个‘铁算盘’刘,想替这侄女代领,闹了一出呢……”
“嘘,小声点……别惹麻烦……”
这些毫不掩饰的目光和窃窃私语,让苏小凤的头垂得更低了。苏晚晴却抿紧唇,强迫自己挺首一点脊梁。在这个信息闭塞的村落,一点点风吹草动都会成为谈资。她不能露怯,必须尽快适应这种无所不在的审视。
大队部是几间比普通农舍大点的土坯砖瓦房,门口的空场上此时乌泱泱挤满了人,人声鼎沸。空气中混合着浓烈的汗味儿、劣质烟草味儿和新粮食特有的燥热气息。人们脸上洋溢着丰收的喜悦和对分到粮食的期盼,目光都热切地投向前面空地上堆成小山、码放整齐的麻袋。
苏晚晴的目光迅速扫过人群,掠过一张张陌生而沧桑的面孔,最终定格在人群前方一个高大敦实的背影上。那人穿着干净的蓝布中山装,戴着一顶洗得发白的军帽,站在一个木桌前,声音洪亮,吐字清晰,指挥着几个壮劳力给粮堆分区,正是大队长李卫民。
“晚晴姐……人、人好多……”苏小凤的声音带上了一丝哭腔,显然被这阵仗吓住了,脚步停了下来,恨不得拖着苏晚晴扭头就走。
就在这时,一个刻薄尖利的声音像锥子一样刺破了嘈杂的人声:“死丫头!叫你扶着人来,你是扶着来现眼还是怎么着?拖拖拉拉,磨蹭到大会都快散了!”
刘秀兰不知何时挤了过来,一手叉腰,一手指着苏小凤和苏晚晴,三角眼里满是嫌恶和威胁。她身边站着一个同样干瘦、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穿着体面的蓝色干部服,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却带着审视,落在苏晚晴身上,是苏晚晴的二叔苏建军,大队会计张爱党的亲弟弟,也是当初拍胸脯保证“照顾”侄女的人。
他微微皱眉,对周围看过来的目光略感不快。
被刘秀兰当众呵斥,苏小凤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头几乎埋进了胸口。
苏晚晴心头怒火翻涌,却知道此刻不是置气的时候。她暗中拧了自己大腿一把,让自己看起来更虚弱,整个人几乎半倚在苏小凤身上,带着哭腔微弱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带着一股倔强和委屈:“二婶……别骂小凤……是我……是我身子实在太不争气,走不快……咳咳……”
她的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咳嗽更是牵动着所有人的神经。大家的目光瞬间聚焦过来,看到她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瘦得脱形的脸,都倒吸一口凉气。
“啧啧,这丫头……比刚来时可瘦脱相了……”
“看来病得不轻啊……”
“刘秀兰咋还这么凶?病成这样路都走不稳了……”
“听说那粮票钱……”
周围的议论声风向悄然转变。刘秀兰被噎了一下,脸上有些挂不住,刚想张口再骂,却被旁边的苏建军一把按住胳膊。
苏建军上前一步,脸上挤出一个担忧的表情:“晚晴啊,病了就好好歇着嘛,分粮这点事,让你二婶帮……”
“建军叔!”苏晚晴猛地打断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虚弱的尖锐,“政策!队长说了……要本人亲自领!我……我是知识青年……响应号召下乡建设……不能……不能坏了政策!”
她刻意把“知识青年”和“响应号召”咬得极重,目光越过刘秀兰和苏建军,首首地,带着求助和告状的意味,投向刚刚转过身,己经注意到这边骚动的大队长李卫民!
一瞬间,整个空场都安静了几分。所有人的目光在李卫民,苏晚晴和苏建军夫妇之间来回逡巡。
李卫民浓黑的眉毛蹙了起来。他早就听说了昨天分粮时的闹剧,刘秀兰想代领这知青侄女口粮,却拿不出正当理由。在他看来,这纯粹是苏家二房想占人孤儿寡女便宜,欺负人家新来的不懂事又没依靠。现在看到这苏晚晴病得都快站不住,还被刘秀兰当众指着鼻子骂,心里那杆称偏得更狠了。
这个知青丫头,原则性很强!带病也要亲自来领粮,就冲这个态度,是真心想在这扎根!李卫民最看重这种觉悟!
他大踏步走了过来,高大魁梧的身躯自带一股威压,目光锐利地扫过刘秀兰和苏建军:“吵吵什么?分粮是大事!苏晚晴同志是响应国家号召来我们杨柳大队的知识青年,她的口粮必须由本人亲自领取,这是规定!谁也不能代劳!这是原则性问题!”
他的声音洪亮如钟,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建军,你是她长辈,更是队里识文断字的,政策道理你该比谁都明白!就是这么‘照顾’你侄女的?”李卫民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警告,落在苏建军脸上。
苏建军脸皮一抖,额头瞬间冒出汗珠。他知道自己这小会计的身份在李卫民这个真正掌握实权的退伍军人面前,根本不够看。他赶紧赔笑:“是是是,队长您说得对!是……是秀兰不懂事,我这不也是担心晚晴身体嘛……”
他狠狠剜了还想张嘴的刘秀兰一眼。
刘秀兰被李卫民的气势慑住,又看到自家男人那副鹌鹑样,再对上周围村民或鄙夷或看好戏的目光,一张脸青红交加,只能恨恨地低下头,嘴里不干不净地嘟囔着什么。
李卫民不再看他们,转向苏晚晴时,目光缓和了些:“苏晚晴同志,好点没有?身体重要,但你能坚持过来,这觉悟是好的!来,站到前面去!按人头排队,马上就分到你那份了!”
苏晚晴心口一松,知道第一步,她赌赢了!她努力扯出一个感激而柔弱的笑容:“谢……谢谢队长!我……我还行。”
在苏小凤搀扶和苏建军“担忧”实则惊惧的目光注视下,苏晚晴慢慢地、一步一步挪到了知青队伍的前列,其他知青早就领完粮了。众人自动给她让开一条缝,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个弱不禁风却异常倔强的城里姑娘。
轮到苏晚晴了,负责唱名分粮的是记分员小孙。
“知青苏晚晴!知青标准定量:每月毛粮三十七斤!按‘人七劳三’分配制度,秋粮结算以工分为主,知青新来,工分不足,主要按基本口粮发放。细粮比例15%,折算5.55斤;粗粮85%,折算31.45斤!合计毛粮37斤!”
小孙麻利地报着,旁边两个壮劳力迅速开始称重装袋。
一袋小小的麦面袋子递了过来,接着是一袋鼓囊囊沉甸甸的玉米粒袋子。
苏晚晴看着这两个简陋的布袋,心头却涌起巨大的踏实感。这,就是她在这个年代活下去的最基本保障!是命!是火种!她几乎是颤抖着手去接。
“等等!”刘秀兰那尖利的声音又不合时宜地响起。
所有人的心又提了起来。
刘秀兰挤开众人,指着苏晚晴对着李卫民嚷道:“队长!我不是要代领!我是说理!这分粮单子没问题!可规矩是规矩,亲情是亲情!她苏晚晴自打来了,吃住都在我家!这钱粮难道不该贴补我家?她一个小姑娘,能有多大开销?那粮票钱还不够?”
她的算盘打得噼啪响,粮票和钱要赖掉,口粮也要蹭点油水!
李卫民脸彻底沉了下来:“苏家二房的!你再说一遍?你当这是什么地方?分粮大会是你讨算私账的地方?苏晚晴的口粮是国家按规定发的!她的粮票和钱是她的私产!至于住你家吃你家,那是你们自家亲戚间事,有帐私下算!拿到这里来,是扰乱公事!还想不想领粮了?再敢胡闹,民兵呢?!”
刘秀兰被“民兵”两个字吓得一哆嗦,苏建军赶紧上前把她死死拽到后面,急赤白脸地小声道:“闭嘴!你还嫌不够丢人?!这事回去说!”
他心里明白,今天这亏是吃定了,彻底把李卫民得罪了,以后在队里更没好果子吃。
苏晚晴趁机,稳稳地从记分员手里接过了属于她的,沉甸甸的两袋粮食。粗糙的布袋压在掌心,仿佛传递着力量。她用尽力气,把它们紧紧抱在怀里,像抱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用感激又带着一丝倔强的眼神看向李卫民:“谢谢队长!党的政策好!我们知青,会自力更生!”
然后,她侧过脸,看向脸色铁青的刘秀兰和眼神阴鸷的苏建军,声音虚弱却异常清晰:“二婶,二叔。粮食和粮票的事,等秋后算工分的时候,我身体好些了,我们再——慢——慢——算。”
她把“慢慢算”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在众人或同情或解气或看戏的目光中,抱着粮食,一步一步,坚定地走出了人群的中心。
苏小凤赶紧跑上来扶住她。
粮食很沉,压在她虚弱的身体上,每一步都异常艰难。后背,仿佛能感受到二叔二婶那如芒刺在背的怨毒目光。耳边,是村民们重新响起的嗡嗡议论声。
但苏晚晴的嘴角,却在没有人看见的角度,勾起了一抹极其微小的弧度。
赢了眼前这一场。但这,仅仅只是开始。
那两家,不会善罢甘休。这杨柳大队的生存之道,才刚刚展露一角。
而这紧抱在怀里的口粮,不仅仅是粮食,更是她挺首脊梁的第一步!
至于灵泉空间……苏晚晴感受着身体里渐渐凝聚的一丝暖意和力气,心中信念更坚。她要快点好起来!她要变得强大!她要在这片土地上,活出属于自己的,不被任何人拿捏的七零年代!
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瘦弱的女孩抱着救命的粮食,挺首着单薄的脊背,一步一步,缓缓地融入了秋阳下嘈杂的人群背景之中。那背影,显得无比弱小,却又透着一股不容忽视的,破土而出的韧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