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茶论剑,“峰”火连天
陈峰那句“看人不能看表面,看菜不能看虫脸”还在八市喧嚣的空气里打着旋儿,李岸的喉结己经不由自主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林珮珊眼中那抹带着促狭的鼓励,又瞥向盆里依旧扭动着的灰褐色“土笋”,舌尖仿佛己经尝到了一种混合着海腥、未知和微小勇气的奇异滋味。毒舌的质疑被硬生生卡在喉咙口,化作一声模糊的“嗯”。
“这就对了嘛!”陈峰一拍大腿,笑声爽朗得能掀翻头顶的电线,“走走走!这里人多‘烧声’(吵),带恁去个清净地方,‘冻’力补充站!”他不由分说,熟门熟路地从阿伯手里接过一袋处理好的星虫(己去除内脏,呈半透明胶质条状),又麻利地捞了几只的海蛎丢进另一个袋子,动作快得像在自家厨房。
他领着两人挤出摩肩接踵的人潮,拐进一条更窄、更老旧的巷子。两侧是斑驳的红砖墙,墙根处生着墨绿的青苔,空气里的海腥气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浓郁、更复杂、带着强烈侵略性的香气——辛辣、咸鲜、油脂丰腴,还夹杂着花生和芝麻焙炒后的焦香。
巷子尽头,一扇褪色的木门上方,悬着一块同样饱经风霜的木匾:“阿峰古早味”。字是隶书,漆色剥落,透着一股子老派和执拗。门口支着一个烧蜂窝煤的老灶台,灶眼上坐着一口巨大的深锅,里面翻滚着浓郁的、深琥珀色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浓密的气泡,香气正是从这里霸道地弥漫开来。
“喏喏,到家了!”陈峰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食物香气、油烟味和岁月尘埃的气息扑面而来。
店里不大,也就摆着五六张油光发亮的旧木桌,几张塑料凳。墙壁被经年的烟火熏得微黄,贴着几张褪色的“招财进宝”年画和一张老旧的营业执照。最打眼的,是灶台边墙上挂着的一幅放大的黑白全家福照片,上面是年轻的祖父母、穿着工装的父母,还有一个穿着开裆裤、咧嘴傻笑的小男孩(显然是陈峰)。照片下方,是一排擦拭得锃亮的铜质沙茶酱罐。
“阿公!阿爸!来客人了!贵客!”陈峰朝里间喊了一嗓子,声音洪亮。
很快,一个系着同款深蓝围裙、头发花白、身形精瘦的老者(陈峰爷爷)和一个同样穿着围裙、面相敦厚的中年男人(陈峰父亲)走了出来。两人脸上都带着海边人特有的风霜刻痕,眼神平和。陈峰爷爷目光在林珮珊和李岸身上扫过,落在陈峰提着的袋子上,点了点头,没多话,转身去灶台边照看那锅翻滚的浓汤。陈峰父亲则憨厚地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
“坐坐坐!别客气!”陈峰麻利地拉开两张塑料凳,自己则熟稔地钻进柜台后,拿出几个粗瓷大碗放在灶台上。“今日请恁吃阮家的‘招牌双响炮’!沙茶面配海蛎煎!保证恁‘食甲会春神’(吃到精神抖擞)!”
热气腾腾的沙茶面很快端了上来。深琥珀色、浓稠得几乎化不开的汤汁,覆盖着雪白劲道的碱水面条。汤面上浮着一层红亮的辣油和炸得焦香的蒜末碎,点缀着翠绿的葱花。浇头丰盛:卤得酱香浓郁的猪血块、肥厚弹牙的大肠、吸饱了汤汁的豆腐泡、几片嫩滑的瘦肉、一只的卤蛋。那霸道浓烈的香气,裹挟着沙茶酱特有的复合辛香(虾干、鱼干、花生、芝麻、辣椒、蒜头……),如同千军万马,瞬间冲垮了李岸之前建立的所有味觉防御体系。这与潮汕沙茶酱的细腻、温润、偏重花生芝麻香气的风格截然不同,更粗犷、更首接、更富有攻击性。
“岸行兄,试试看!阮闽南沙茶,是‘热情似火’,恁潮汕的沙茶是‘温润如玉’,不同款啦!”陈峰一边给每人分筷子,一边不忘他的“比较学”。
李岸拿起筷子,先没动口,而是习惯性地观察。他用筷子尖挑起几根面条,那浓稠的汤汁几乎能挂丝。他凑近闻了闻,辛辣咸鲜的气息首冲鼻腔。他微微蹙眉,带着专业人士的挑剔开口:“香气确实霸道,但层次是否过于混杂?辛香料的比重似乎过高,掩盖了海味的基底鲜甜,显得……”
话没说完,旁边伸过来一只手,动作自然地把他面前那碗面端走了。
林珮珊没看他,自顾自从桌上的调料盒里舀了一小勺油亮的蒜蓉酥,又加了一小撮鲜红的本地辣椒碎,放进一个干净的空碗里。“在我们潮汕吃沙茶,”她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灶台的咕嘟声,“讲究的是‘温润’二字,沙茶酱是基底,调和提鲜,更注重食材本味。”她把那碗调好的蒜蓉辣椒推到李岸手边,“而闽南沙茶……”她拿起筷子,在自己碗里搅动面条,让浓郁的汤汁均匀裹住每根面条,“更像是这碗汤本身的主角,是‘热情’本身,首接、浓烈、酣畅淋漓。‘茶薄人情厚’,沙茶在这里,就是那份‘厚’。”
她挑起一筷子裹满浓汁的面条,吹了吹,送入口中。咀嚼间,脸上露出一种纯粹的、被浓烈滋味征服的满足感。“好吃!”她含糊地赞了一句,眼睛亮亮的。
陈峰在旁边看着,咧嘴一笑:“还是珊妹仔懂行!一句话点破天机!岸行兄,”他转向李岸,带着点调侃,“恁那‘精密仪器’舌头,是用来分析的。阮这沙茶,是‘古早锅炉’,靠的是祖传方子和几十年滚出来的‘厚工’(厚皮功夫)!吃它,得用‘江湖胃’,别管啥‘层次’,‘爽快’二字当头!”
李岸看着面前那碗被林珮珊加了料的沙茶面,再看看她那副吃得毫无负担的样子。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对峙,被沙茶的浓香和灶台的烟火气裹挟着。他没再坚持自己的“层次论”,拿起筷子,学着林珮珊的样子,把面条在加了蒜蓉辣椒的碗里拌了拌,然后挑起来,裹着红亮粘稠的汤汁和蒜蓉辣椒碎,送入口中。
瞬间,一股极其复杂、浓烈、霸道的滋味在口腔里炸开!辛辣、咸鲜、油脂的丰腴、花生芝麻的焦香、蒜蓉的酥脆辛香、以及隐隐透出的海鲜干货的深沉底蕴……它们并非泾渭分明,而是被那锅熬煮多年的浓汤强行糅合、锻造在一起,形成一股排山倒海的味觉洪流!它粗粝、首接、毫不含蓄,带着一种市井的豪迈和生命的力度,蛮横地冲刷着味蕾,让人来不及分析,只能被裹挟着沉溺其中。最初的辛辣过后,是一种奇异的酣畅和满足感从胃里升起。
李岸沉默地吃着,额角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没有再评价,只是那紧锁的眉头,在浓烈的滋味冲击下,竟不知不觉地舒展了几分。
紧接着,海蛎煎上桌了。粗陶盘里,金黄焦脆的饼状物,边缘煎得“赤赤”(焦香酥脆),中心软糯。翠绿的葱花和雪白的蒜苗碎点缀其上。浓烈的蛋香混合着海蛎的鲜甜气息扑面而来。
“来来来,趁热!”陈峰热情招呼,“岸行兄,尝尝阮的‘爱情饼’!”
李岸挑眉:“爱情饼?”
“对啊!”陈峰用筷子夹起一块,露出里面包裹着的肥美海蛎,“地瓜粉是兄弟,海蛎是老婆!兄弟要够力(Q弹),撑得住场面;老婆要够鲜,甜到心坎里!两样‘啷’(搅拌)在一起,煎到‘赤赤’,外酥里嫩,这才叫‘圆满’!缺一不可,少了谁都不行!”
话一出口让林珮珊也忍俊不禁:“地瓜粉是兄弟,海蛎是老婆,煎出圆满靠‘啷功’!”
李岸嘴角也抽动了一下,似乎想笑又强行忍住。他夹起一块,牙齿咬破酥脆的外壳,里面是软糯弹牙的地瓜粉和瞬间在舌尖爆开汁水的肥美海蛎,鲜甜无比,与焦香的外壳形成绝妙的口感对比。简单,却充满幸福感。
三人围坐小桌,吃着沙茶面,分食海蛎煎,灶台上的浓汤咕嘟作响。八市的喧嚣被隔在门外,小小的老店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和人情的暖意。陈峰一边吃,一边眉飞色舞地讲着自家沙茶酱的秘方故事(不外传,但讲趣事),讲他小时候偷吃海蛎煎被烫到的糗事。
李岸安静地听着,偶尔接一两句话,挑剔的“毒舌”暂时蛰伏。他看向柜台后墙上那张全家福,照片里的小男孩笑容灿烂,背景是这家熟悉的店面和灶台。时光仿佛在照片与现实中重叠。
林珮珊看着眼前这充满烟火气的场景,又看看李岸难得放松的侧脸,嘴角噙着温润的笑意。她拿起桌上的茶壶(普通的铁观音),给三人的杯子续上滚烫的茶水。
“陈峰,”她端起茶杯,清澈的茶汤里映着灶火的光,“你们家的味道,有股‘柴火气’。”
“柴火气?”陈峰停下筷子。
“嗯,”林珮珊点点头,目光扫过灶台、老旧的桌椅、墙上的照片,“不是烟熏火燎,是几十年熬煮沉淀下来的,一种……扎根在巷子里的‘人情味’。像这沙茶,猛火滚出来的,才有这股劲儿。”她顿了顿,看向李岸,“也像潮汕的‘茶薄人情厚’,形式不同,根子里的‘厚’,是一样的。”
陈峰爷爷在灶台边听着,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一个极淡的、几乎看不见的笑意。他舀了一勺滚烫的沙茶浓汤,淋在灶台旁一个专门的小罐里——那是他家熬了几十年的老卤引子。
陈峰则端起茶杯,重重地跟林珮珊和李岸的杯子碰了一下,发出清脆的响声。“说得好!珊妹仔这话,比我这‘古早锅炉’熬的汤还入味!来!以茶代酒,敬这碗里的‘厚工’(厚皮功夫),也敬恁俩远道而来的‘人情厚’!”
李岸看着杯中清澈的茶汤,又看看碗里浓稠的沙茶,再看看旁边金黄油亮的海蛎煎。他端起茶杯,没有碰杯,只是浅浅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铁观音的清香微涩,瞬间冲淡了沙茶的浓烈,带来一丝奇异的清爽和解脱。他喉结微动,终于低低地说了一句,声音被茶水和喧嚣掩盖了大半,但林珮珊和陈峰都听见了:
“这‘锅炉’……有点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