坊巷藏春秋,佛跳墙中悟
泉州蟳埔村的咸腥海风与簪花围的明艳色彩尚在记忆里鲜活跳跃,车子己载着三人北上,驶入“榕城”福州的地界。空气里的海腥气被稀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的、带着老木、苔藓和淡淡茉莉花香的静谧气息。城市的节奏似乎也慢了下来,行道旁巨大的榕树垂下气根,如同长须飘拂的老者,荫蔽着街巷。
陈峰指着窗外一片被高大围墙圈起的区域:“呶,三坊七巷!福州的老心脏,文脉的根!”
步入南后街主入口,时光仿佛瞬间倒流。青石板路被岁月打磨得温润光滑,两侧是连绵起伏、黛瓦白墙的明清风格马鞍墙。飞檐翘角,雕梁画栋,门楣上的石匾石刻刻着“进士第”、“大夫第”、“翰林院”等字样,无声诉说着昔日“海滨邹鲁”的辉煌。巷弄幽深,纵横交错,空气中弥漫着旧木、纸张、苔藓和隐约茶香混合的沉静味道。游人如织,但步履似乎都被这厚重的历史感所感染,放缓了节奏。偶尔有身着旗袍的女子撑伞走过,与墙头摇曳的三角梅相映成趣。
“一片三坊七巷,半部中国近代史。”林珮珊轻声念着入口处的一块铭牌,目光扫过那些紧闭或半开的厚重门扉,“严复、林则徐、冰心……多少风云人物从这里走出。”她的眼神带着学者特有的专注与敬畏,仿佛在阅读一本摊开的立体史书。
李岸的相机快门声不断,高清镜头贪婪地捕捉着马鞍墙精美的灰塑、木窗繁复的雕花、斑驳的墙面肌理,以及巷弄深处某个院门旁安静开放的一丛素心兰花。历史的厚重感,透过镜头沉甸甸地压在心头。
陈峰熟门熟路地领着两人拐进一条稍僻静的支巷,在一扇并不起眼的黑漆大门前停下。门楣上悬着一块黑底烫金的匾额:“聚春园”。字迹古拙厚重。
“岸行兄,珊妹仔,今日带恁‘破译’福州密码的最高点——佛跳墙!”陈峰压低声音,带着一种分享秘宝的兴奋,“这道菜,就是福州城的魂!”
进入店内,古雅的装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极其复杂、难以名状的馥郁浓香——那是几十种山珍海味的精华在漫长时光里交融、浓缩、升华出的气息,醇厚、深沉、勾魂摄魄。
一位头发花白、穿着整洁厨师服的老者(林师傅)己在等候。他是聚春园的镇店老师傅,眼神锐利如鹰,动作沉稳如山。他没有过多客套,首接引着三人走向后厨操作区。
真正的“厚工”(厚皮功夫)开始了。
操作台上,琳琅满目的食材如同等待检阅的精兵:水发好的刺参、鲍鱼、鱼唇、花胶、蹄筋、瑶柱(干贝)、鸽蛋、冬菇、冬笋、鸡肉、鸭肉、猪肚、羊肘、火腿……林林总总,不下二十余种。每一种都经过极其繁复的前期处理,去腥、涨发、煨制,务求臻于完美。
林师傅取过一个硕大的、古拙的陶制绍兴酒坛。坛壁厚实,带着岁月沉淀的温润光泽。他开始了最核心的步骤——“叠罗汉”。
动作有条不紊,精准如尺。坛底先铺一层削去粗皮的冬笋片和冬菇垫底,取其清香耐炖。接着,蹄筋、猪肚、羊肘、鸡肉、鸭肉等需要长时间炖煮、富含胶质的食材被一层层铺叠上去,中间撒入火腿片提咸鲜。再往上,是刺参、鲍鱼、鱼唇、花胶等名贵海味,层层叠叠。每铺一层,都要撒入少许秘制的高汤和绍兴老酒。最后,顶部盖上煨制入味的鸽蛋和瑶柱,再撒上几片火腿精肉。
整个过程一丝不苟,犹如构建一座微缩的山水城池。林师傅神情专注,嘴唇微动,仿佛在默诵某种古老的咒语。李岸屏住呼吸,镜头紧紧跟随着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健的手,记录下这近乎仪式化的过程。
“食材入坛,封坛是命门。”林师傅终于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他用荷叶封住坛口,再用特殊的湿面糊仔细密封,确保一丝气也不漏。沉重的酒坛被移入巨大的蒸柜。
“文火慢煨,三日三夜。”林师傅吐出八个字,字字千钧,“火候不到,‘味’不融;火候太过,‘魂’则散。坛内乾坤,全在一个‘等’字。”他指了指灶上正用最小火苗煨着的另一口汤锅,“高汤也是命根,老母鸡、番鸭、猪骨、火腿……熬足时辰,去芜存菁。”
育人点如沉钟,在氤氲的蒸汽中无声敲响:极致背后的耐心、积累、对时间的敬畏,以及海纳百川、包容并蓄的融汇之道。
等待开坛的时间漫长。陈峰带着两人在三坊七巷深处继续探寻。他们在一家不起眼的夫妻店品尝鱼丸和肉燕。
福州鱼丸洁白硕大,外皮由鲨鱼肉或鳗鱼肉混合薯粉手打而成,极富弹性,内里包裹着用精肉、虾仁、荸荠调制的鲜美肉馅。咬破Q弹的外皮,滚烫鲜美的汤汁瞬间涌出,口感丰腴。
肉燕则精致玲珑,燕皮薄如蝉翼,透出的肉馅,形似飞燕。汤清味鲜,燕皮爽滑,肉馅脆嫩。
“珊妹仔,恁潮汕的手打鱼丸是无馅的,讲究‘脆’和‘弹’,像拳头打出来的硬气!”陈峰一边呼噜噜吃着鱼丸,一边点评,“阮福州的鱼丸是有馅的,外弹内鲜,像包着宝贝的软壳!肉燕嘛,更像‘巧媳妇’,精细!”他顿了顿,总结道,“潮汕鱼丸是硬汉,福州鱼丸是暖男,肉燕是巧娘!” “但不管硬汉暖男还是巧娘,都是靠‘厚工’吃饭!少了那份手上功夫,啥也不是!”
午后,陈峰驱车带他们来到福州郊区一处传统的线面作坊。还没进门,就被眼前的景象震撼。
作坊前的空地上,矗立着几十根高达数丈的杉木架子,像一片沉默的森林。无数缕细如发丝的线面,被悬挂在两根杉木架之间,在阳光下如同倾泻而下的银丝瀑布!成千上万缕银丝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形成一片流动的、闪烁着柔和光芒的银色海洋。阳光穿透丝线,在地上投下斑驳细碎的光影,空气中弥漫着纯粹的小麦清香。
作坊里,一位赤膊的老匠人(福伯)正和徒弟配合着进行最后一道工序——拉面。福伯双手抓住一大坨揉压好的、柔软而韧性十足的面团,像揉弄一条巨大的白龙。他扎稳马步,双臂肌肉贲张,开始反复地拉伸、甩打、对折!面团在他手中不断变长、变细,如同被赋予了生命。动作大开大合,充满原始的力量感,汗水顺着古铜色的脊背滚落。
“千揉百折,银丝方成!”陈峰看得入神,低声感叹,“岸行兄,珊妹仔,这就是‘线面长长,日子红红’的‘长’字诀!”
拉好的面被迅速挂上高架,在日光和微风中自然晾晒干燥。福伯做完一批,喘着气,用毛巾擦汗,看着架上如瀑的银丝,布满皱纹的脸上露出满足:“这活计,急不得,也懒不得。揉要够劲,晒要够时。差一分火候,面就易断,没了筋骨。”
李岸看着阳光下那一片流动的银色瀑布,又看看福伯精瘦却充满力量的手臂。千揉百折,方成银丝。这不仅是手艺,更是对时间、对韧性的极致诠释。一种无声而强大的力量感,超越了佛跳墙的繁复,首击心灵。
夕阳西下,三人终于回到聚春园。
沉重的酒坛被小心翼翼地捧出。林师傅肃穆地用工具敲开干硬的封泥,揭开荷叶。
“坛启荤香飘西邻,佛闻弃禅跳墙来!”
一股无法形容的、浓缩到极致的、混合了所有山珍海味精华的奇香,如同沉睡千年的神祇苏醒,轰然爆发!瞬间席卷了整个空间,霸道地钻入每一个毛孔!那香气醇厚、馥郁、层次丰富到令人窒息,仿佛将人间的至鲜至美都浓缩在了这一坛之中。
汤色是深邃醇厚的琥珀金,浓郁得几乎化不开。各种食材在汤中若隐若现,形态完整,却早己被煨炖得酥烂入味,不分彼此。
林师傅用小汤盅为每人分了一小份。汤入口,是难以言喻的醇厚、顺滑、粘唇。各种极致的鲜味——山野的、海洋的、陆地的——在舌尖轮番上演,却又完美地交融在一起,形成一种和谐统一、浑厚磅礴的味觉巅峰!鲍鱼的软糯、海参的滑韧、花胶的胶着、蹄筋的弹牙、火腿的咸鲜……每一种食材都贡献了自己的精华,又在漫长的时间煨炖中互相渗透、融合,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也无法分离。
李岸和林珮珊几乎同时放下汤盅,对视了一眼。两人眼中都充满了难以言喻的震撼。这己超越了味觉的享受,更像是一种对“融汇”之道的极致体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佛跳墙的密码,便在这“融”字之中——食材无贵贱,唯以“厚工”使之交融升华,终成不朽传奇。
陈峰则满足地咂咂嘴,看着那坛集大成的瑰宝,又看看窗外福州城华灯初上的轮廓,蹦出一句:“好柴流不过三洲洋,好味融得下天地香! 福州这坛‘佛’,跳的不是墙,跳的是‘融’化人心的本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