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风“玛娃”的余威在天亮前终于耗尽,如同一个肆虐后精疲力竭的巨兽,喘息着退回了大海深处。肆虐了一夜的狂风骤雨偃旗息鼓,只留下一个被彻底洗刷过的、湿漉漉的世界。
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吝啬地洒在红砖古厝的天井里。积水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老榕树断枝残叶铺了一地,湿漉漉的叶片紧贴着光滑的石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混合着海腥、淤泥和折断草木清气的潮湿气味。
陈峰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冰冷的、带着劫后余生的清新空气涌入。他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咸腥的凉意首透肺腑。门外巷子一片狼藉,断枝、垃圾、翻倒的杂物随处可见,低洼处积水未退。远处传来隐约的清理声和人们的呼喊。
“风停了!”陈峰回头,脸上带着一夜未眠的疲惫,眼底却跳跃着劫后余生的亮光,“阿公,阿爸,岸行兄,珊妹仔,没事了!”
众人走出古厝。陈峰爷爷佝偻着背,默默看着被风雨摧残过的老榕树,布满皱纹的脸上是平静的沧桑。陈峰父亲则快步走向巷口,去查看自家小店的情况。
李岸和林珮珊站在天井里,感受着劫后清晨的凉意。昨夜那碗滚烫的“物碗汤”带来的暖意似乎还在体内流淌,与眼前这片狼藉的景象形成鲜明对比。李岸的目光落在林珮珊略显苍白的脸上,她鬓角的碎发被晨风吹动,眼神沉静地望着巷口的方向。
“去看看店里。”林珮珊轻声说。
巷口,“阿峰古早味”的招牌歪斜地挂着,被雨水冲刷得格外清晰。店门虚掩,陈峰父亲正站在门口,看着里面。三人走过去。
店内一片狼藉。雨水从门缝和破损的窗棂渗入,地面湿滑,桌椅东倒西歪。最触目惊心的是那口日夜熬煮沙茶浓汤的老灶台——昨夜加固的雨棚被狂风掀翻一角,雨水灌入,灶膛里精心养护的炭火余烬被彻底浇灭,只剩下一滩冰冷的、黑乎乎的泥浆。空气里弥漫着湿木头、冷灰和残留食物被水浸泡后的酸腐气味。墙上那张被烟火熏得微黄的全家福照片,玻璃蒙上了一层水汽,里面那个咧嘴傻笑的小男孩影像有些模糊。
陈峰父亲蹲在灶台边,手指无意识地拨弄着那滩冰冷的灰烬,背影沉默而沉重。
陈峰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走过去,也蹲下身,抓起一把湿冷的灰泥,在掌心用力攥紧,指节发白。那口维系着老店灵魂的“古早锅炉”,此刻冰冷死寂。
“阿爸……”陈峰的声音有些发涩。
“灶火……灭了。”陈峰父亲的声音低沉沙哑,像被砂纸磨过,“几十年的老火种……”
育人点如山压顶:风雨摧毁的不仅是店面,更是那份代代相传、象征根基与生机的“火种”。
李岸站在门口,看着这一幕,看着陈峰紧攥着灰泥、微微颤抖的手,看着林珮珊眼中流露出的担忧。昨夜台风中那碗豁口汤带来的安稳感,与眼前这冰冷的绝望感激烈碰撞。他想起老郑工坊里那柄沉默的鱼锤,想起细嫲嫲豁口碗里的滚烫平安,想起方教授红泥炉上从容的茶烟……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走上前,声音在寂静的店里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陈峰,林珮珊,我们得做点什么。”
陈峰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向他。
李岸没看他,目光扫过狼藉的店面,语速平稳而迅速:“第一,清理现场,评估损失。第二,恢复基本运营,哪怕只是卖点简单的热食热饮,先让街坊邻居知道,老店还在。第三,”他顿了顿,看向陈峰和林珮珊,“关于拆迁传闻和‘潮福楼’的冲击,需要反击。”
“反击?”陈峰父亲也抬起头,眼中带着茫然。
“对。”李岸拿出手机,屏幕亮起,显示着他昨晚搜索保存的页面,“我查了厦门市关于历史风貌建筑保护和扶持老字号的政策文件。‘阿峰古早味’所在的这片区域,部分建筑有历史价值,老店本身经营超过三代,完全符合‘老字号’和‘非遗技艺’的申报条件!拆迁不是铁板一块,我们可以争取保护!”
他点开一个页面:“另外,‘岸行笔记’有影响力。我可以写一篇深度报道,不单讲美食,更要讲这家店的历史,讲沙茶酱熬煮的‘厚工’,讲它承载的街坊记忆和城市烟火气!用真实的故事和影响力,对抗‘网红’的虚火!”
他的话语条理清晰,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京城名嘴”的专业和力量感。不再是挑剔的审视,而是坚定的守护。
林珮珊眼睛一亮,立刻接话:“对!陈峰,你家店的历史,沙茶酱的秘方传承,还有那些老物件,”她指着墙上蒙尘的全家福、角落蒙尘的旧铜壶、还有那个被陈峰爷爷视若珍宝的、装着老卤引子的小罐,“这些都是‘活’的历史!是‘非遗’的根!我可以帮忙梳理材料,整理口述史,对接文化部门!”
她看向李岸,眼神里带着赞许和默契:“就像潮汕的老郑工坊,手艺是根,故事是魂!”
陈峰看着李岸,又看看林珮珊,攥着灰泥的手慢慢松开。他站起身,抹了把脸,那副被风雨和愁绪压垮的肩膀重新挺首,眼底的火苗被重新点燃,比灶膛里的余烬更亮。
“好!”他一拍大腿,声音洪亮起来,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岸行兄,珊妹仔!恁俩真是‘及时雨’!不,‘佛跳墙’级别的贵人!阮家这口‘锅炉’,不能熄!天公疼戇人(老天爷疼憨厚人)!阮就不信,守不住这老灶台!”
他转身,对着沉默的父亲和爷爷,大声说:“阿公!阿爸!莫愁!有岸行兄和珊妹仔帮忙,阮这店,‘倒不了’!不仅倒不了,还要让它烧得更旺!让那些‘网红’看看,啥叫真正的‘古早味’,啥叫‘根’!”
行动立刻开始。
李岸负责“笔战”。他不再只是举着相机记录,而是拿出笔记本电脑,坐在清理出来的角落,指尖在键盘上翻飞。他调出之前拍摄的素材——陈峰爷爷熬煮沙茶酱时专注的侧脸、那双布满老茧却异常稳健的手、墙上那张泛黄的全家福、老灶台日夜不熄的火焰、台风夜众人捧着豁口碗喝汤的剪影……他不再冷眼旁观,而是带着温度,用文字编织老店的故事,剖析“古早味”背后的文化密码和生存困境,呼吁对城市烟火气的保护。他的文字犀利依旧,却充满了守护的力量。
林珮珊则负责“寻根”。她拿着笔记本,耐心地坐在陈峰爷爷身边,听他讲述家族老店的历史。老人浑浊的眼睛在回忆中亮起微光,用缓慢的闽南语夹杂着生硬的普通话,讲述着祖父如何挑着担子卖沙茶面,父亲如何在战乱中保住秘方,自己如何在灶台边长大……林珮珊认真记录,不时追问细节,引导老人拿出压在箱底的旧账本、泛黄的契约、甚至一张模糊的、更早的全家福照片。她像一位考古学家,小心翼翼地拂去历史的尘埃,挖掘着深埋在老店血脉里的“根”。
陈峰则带着父亲和请来的帮手,全力清理店面,修复破损。他浑身沾满泥水,动作麻利,吆喝声不断,仿佛有使不完的力气。他亲自清理那口冰冷的老灶台,铲掉湿冷的灰泥,仔细擦拭每一块砖石。他翻出珍藏的、干燥的引火柴和上好的木炭,堆在灶膛边。
“老灶台就像老榕树,”他一边用力擦拭灶台边缘的油垢,一边对李岸说,汗水混着泥水从额角滑落,“根扎得深,风再大也吹不倒!火种灭了怕啥?再点起来就是!火种在人心,不在灶膛灰!”
几天后,一个微凉的清晨。
店面基本恢复整洁,虽然还有些破损的痕迹,但己能看出旧貌。李岸的深度报道《熄灭的灶火与不灭的“厚工”——厦门八市“阿峰古早味”的百年坚守》在“岸行笔记”及多家合作媒体平台发布,迅速引发热议和本地人强烈共鸣。林珮珊整理的口述史和影像资料,也提交给了文化部门,为老店的非遗申报打下基础。
最重要的时刻到了。
陈峰爷爷换上了一件干净的深蓝色褂子,神情肃穆。陈峰父亲捧着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陶罐——里面是陈家秘传的沙茶酱老卤引子。陈峰则拿着一根长长的引火松明。
清理干净的灶膛里,铺好了干燥的引火柴和木炭。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陈峰身上。他深吸一口气,划亮火柴,点燃松明。橘红色的火苗跳跃着,映亮了他坚毅的脸庞。他小心翼翼地将燃烧的松明伸入灶膛。
“呼啦!”
干燥的柴枝瞬间被点燃,发出欢快的噼啪声!橘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木炭,迅速蔓延开来!火光越来越亮,越来越旺,将陈峰沾着灶灰的脸映得通红,也照亮了旁边陈峰爷爷眼中闪烁的泪光和陈峰父亲紧抿的嘴唇。
温暖的火光驱散了店内的最后一丝阴冷和潮湿。那口沉寂了数日的“古早锅炉”,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火焰!熟悉的、浓郁的沙茶辛香,随着温度的升高,开始丝丝缕缕地从锅盖缝隙中弥漫出来,霸道地冲散了所有残留的颓败气息,宣告着不屈的回归!
“着了!着了!”陈峰兴奋地低吼,脸上是毫不掩饰的激动和自豪。
林珮珊站在一旁,看着跳跃的火焰,看着火光中陈峰一家三代的剪影,嘴角扬起欣慰的笑容。她的脸颊上也沾了一点清理时蹭上的灰痕。
李岸放下相机(他刚才记录下了点火的全过程),看着灶膛里熊熊燃烧的火焰,感受着那重新升腾的热力和香气。他走到林珮珊身边,目光落在她脸颊那点灰痕上。
他伸出手,动作自然而轻柔,用指腹轻轻擦去她脸颊上的那点灰迹。指尖的触感温热而微糙。
林珮珊微微一怔,侧头看向他。火光映在她清澈的眼底,跳跃着温暖的光点。
李岸收回手,指尖残留着一点灰烬的微末感。他没说话,只是看着她的眼睛,嘴角第一次,在没有任何食物刺激的情况下,缓缓地、清晰地向上弯起一个弧度。那笑容不再是无奈,不再是讥诮,而是纯粹的、带着暖意的放松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陈峰刚好回头,看到这一幕。他先是一愣,随即咧开嘴,露出那口标志性的白牙,冲两人促狭地挤挤眼,故意拖长了声音:“哇哦——岸行兄,珊妹仔,恁俩这‘沙茶面’,熬了这么久,终于要‘和味’(和谐/在一起)啦?看来阮家这灶火,不仅旺了店,还旺了‘桃花’啊!”
林珮珊的脸颊瞬间飞起两抹红晕,在火光的映照下格外动人。她嗔怪地瞪了陈峰一眼,却没反驳,只是低下头,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向上弯起。
李岸也没反驳陈峰的调侃,他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些,目光从林珮珊泛红的脸上移开,重新投向灶膛里那越烧越旺、噼啪作响的火焰。那火焰跳跃着,驱散了所有阴霾,也照亮了前路,更悄然点燃了某些深藏心底、此刻才敢悄然显露的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