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泥炉火,茶烟里的敬与和
老郑工坊里那柄沉重的鱼锤砸进记忆深处,
余震还在指骨间嗡鸣。
午后拜访潮学教授,
红泥炉上朱砂壶嘴吐出的白雾裹着茶香,
瞬间蒸腾了旧巷的鱼腥。
“关公巡城”的茶汤弧线里藏着千年礼序,
李岸指尖烫出的水泡火辣辣地疼,
林珮珊眼疾手快塞来半块桑叶粿,
粿皮沁凉裹着卤香,
像一句无声的“别急”。
茶烟袅袅里,
他听见自己心里有什么东西,
“咔嚓”一声落了锁。
李岸拖着那只黑色行李箱,轮子在福平路凹凸不平的老石板上磕碰出沉闷而固执的声响,仿佛要把老郑工坊里那柄沉重鱼锤的余震,一寸寸碾进石板缝里去。指节深处还残留着无形的麻意,一下一下,随着心跳搏动。
闷热粘稠的空气被正午毒辣的太阳煮沸,沉甸甸地压在身上,吸一口气都像在吞滚烫的沙子。汗珠争先恐后地涌出额角,沿着紧绷的太阳穴滑下,在下颌线汇成一道冰凉的水线,滴落在滚烫的领口上,洇开一点深色,瞬间又被蒸发。
他走得快,目不斜视,只想把那条弥漫着原始鱼腥和沉重汗味的曲折旧巷,连同那佝偻沉默的背影,彻底甩在身后。行李箱轮子碾过一块松动的石板,“哐当”一声巨响,刺耳地回荡在寂静的老街上。
“岸行老师!”林珮珊的声音从身后追来,少了惯有的调笑,带点喘,“慢点!赶着去……‘跳海’啊?”
李岸脚步没停,甚至更快了些。
“喂!”她几步小跑追上来,挡在他面前,双手叉腰,微微喘着气。阳光刺眼,她眯着眼睛看他,脸颊被热气熏出薄红,鬓角的碎发被汗水打湿,贴在皮肤上。“生闷气?走那么快,是准备首接奔回京城呢,还是找个角落继续写你的‘鱼丸工业标准化报告’啊?”
她语气里那点促狭又冒了头,像水面下探出的调皮气泡。
李岸终于停下,胸膛起伏,额角青筋微微跳动。他扫了她一眼,没说话,目光越过她头顶,落在前方斑驳的骑楼墙上。
林珮珊也不恼,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指尖掠过鬓角时,手腕内侧那道新鲜的浅红擦痕一闪而过。她忽然伸手,精准地抓住了李岸行李箱的拉杆,另一只手飞快地从她那个旧旧的皮革编织大包侧袋里掏出个东西。
“喏,”她摊开手心,是那块被保鲜膜裹得严严实实的桑叶粿。青碧柔韧的粿皮在阳光下泛着温润的光泽,透过半透明的表皮,隐隐能看到里面酱色的卤鹅肉丁馅料。“早上顺手做的,本来想……算了,给你垫垫肚子,消消火气。”她不由分说,塞进李岸手里。粿还带着一点凉意,透过保鲜膜传到掌心。
李岸下意识想推拒,但那微凉的触感和独特的草木清香,竟奇异地压下了胃里翻腾的燥意。他捏着那团柔软的碧绿,紧绷的指关节松了些许。
“别气了,”林珮珊推着他往前走,语气放软了些,“郑伯……就是那性子。锤子砸了大半辈子,跟鱼浆说的话比跟人说的多。”她顿了顿,声音低下去,“他那个雕花粿印模子,还是我阿公当年帮他刻的,刻的是‘年年有余’,鱼尾的鳞片特别细……现在刻刀都落灰了。”她话锋一转,指着前方不远处一栋掩映在几丛高大芭蕉和细叶榕后的旧式小洋楼,“呶,方教授家到了。喝杯茶,定定神。方教授可是我们这儿的‘活字典’,你那些‘文明进程’、‘安全系数’,在他那儿,大概能泡出点不一样的味道。”
小院门开着,空气里浮动着淡淡的草木清气,瞬间将街市的喧嚣和热浪隔绝在外。院里绿意盎然,几丛修竹,几棵茂盛的茉莉,浓荫匝地。竹影婆娑,筛下细碎的光斑,跳跃在青石小径上。蝉鸣悠长,反衬出小院的幽静清凉。堂屋门敞着,能瞥见里面古朴雅致的陈设。
方教授己等在门口。他身形清瘦,穿着洗得发白的棉麻盘扣衫,银发一丝不苟地向后梳拢,精神矍铄。脸上带着温润谦和的笑意,眼神却如古井般深邃沉静。
“方伯!”林珮珊笑着招呼,熟稔地引着李岸上前。
“珊丫头来了,”方教授笑着点头,目光落在李岸身上,带着温和的审视,“这位就是京城来的李老师吧?欢迎,欢迎,天热,快请进。”
堂屋不算大,陈设古朴。最打眼的是一张厚重的酸枝木茶盘,盘面光滑温润,己摆好了茶具。一只红泥小火炉蹲在茶盘一角,炉膛里炭火正红,无声地散发着热力。炉上架着一个小小的朱砂泥壶,壶身圆润古朴,色泽深沉内敛,壶嘴正幽幽袅袅地吐着细白的蒸汽。
方教授引他们坐下,林珮珮珊自然地坐到侧位,从包里掏出个硬壳笔记本和笔放在手边。
“李老师初来乍到,想必尝了不少我们潮汕的‘生猛’了?”方教授温言道,提起滚水,烫壶、温杯,动作不疾不徐,行云流水。朱砂壶在滚水中氤氲出更深的色泽。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带着一种岁月沉淀的稳健。
“略有涉猎。”李岸答道,目光被那红泥炉和朱砂壶吸引。炉火无声,茶烟袅袅,这场景有种奇异的安定力量,冲淡了他心头的烦躁。
“茶薄人情厚,”方教授将烫好的小杯分置三人面前,杯是素白薄胎,温润如玉,“珊丫头特意说要请你来喝杯茶,尝尝我们潮汕的‘工夫’。来,试试看。”
他取过茶罐,用茶则舀出乌褐油润的茶叶,投入温热的壶中。注水,水流细缓如线。盖上壶盖,静待片刻。水沸声与蝉鸣交织。
片刻后,方教授提壶。那朱砂壶在他手中仿佛有了生命,沉稳有力。他手腕轻抬,壶嘴压低,深琥珀色的茶汤拉出一道明亮纤细的水线,落入小巧的公道杯中。水流不急不徐,均匀稳定,发出轻微的、悦耳的淅沥声。
“这叫‘关公巡城’,”林珮珊在一旁轻声解释,眼神专注地看着方教授流畅的动作,“汤色要匀,水流要稳,不可断流。”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
公道杯渐满,茶香随着热气氤氲开来,是馥郁的兰花香混合着淡淡的炭火焙香,沉静悠远。
方教授放下朱砂壶,端起公道杯,手腕再次轻旋。茶汤被依次注入三个品茗杯中,杯杯七分满。那壶口左右点注,如同凤凰点头,动作精准而富有韵律。
“韩信点兵,”林珮珊的声音更轻了,目光追随着那最后几滴茶汤被精准地、不偏不倚地点入杯中,“点滴不弃,杯杯均匀。”她补充道,眼神里闪烁着与面对美食时截然不同的光芒,一种对秩序和分寸的敬重。
方教授放下公道杯,做了个“请”的手势。茶烟在杯口缭绕,茶汤清澈透亮,映着杯壁。
李岸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小小的茶。茶汤温热透过薄薄的杯壁传递到指尖。他深吸一口气,馥郁的兰香沁入心脾。入口微烫,醇厚甘滑,苦涩极淡,旋即被汹涌的回甘淹没,喉底生津,齿颊留香。那滋味,是浓烈烟火后的沉静回甘,仿佛将方才所有的燥动、腥气、不解与冲击都沉淀了下去,只留下一种澄澈的熨帖。
他放下杯,忍不住赞道:“好茶!这‘工夫’,真当得起‘工夫’二字。”
方教授温和一笑,眼角漾开细密的纹路:“‘工夫’二字,本意就是做事要用心,要讲究,要下足时间。这茶,不是解渴的牛饮,是待客的礼数,也是养心的道场。”他重新注水入壶,“潮汕有句老话,‘茶三酒西踢跎二’(三人喝茶最合适,西人饮酒,两人游玩),喝茶,三人为佳。人少则静,心能定,茶味才出得来。”
他提起重新注满的朱砂壶,那壶嘴再次压低,一道琥珀色的水线稳稳注入李岸面前那小小的品茗杯。茶香再次弥漫。
“李老师若有兴趣,不妨也试试?”方教授含笑提议,眼神温和而鼓励。
林珮珊也看向他,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看好戏的小火花。
李岸心头微动,看着那小巧的朱砂壶和细白的茶杯,一种挑战欲混合着好奇悄然升起。他清了清嗓子:“恭敬不如从命。”站起身,学着方教授的样子,略显生涩地提起了那把朱砂小壶。壶身比他想象的要沉,光滑的釉面带着炉火的余温。他学着方教授的样子,手腕微抬,放低壶嘴,试图模仿那细缓如线的注水。
动作有些僵硬。那水流甫一冲出壶嘴,便不受控制地粗壮起来,哗啦一声冲进公道杯里,激起不小的水花,溅出几滴滚烫的茶汤落在酸枝茶盘上,留下深色的圆点。空气里弥漫开一丝慌乱的气息。
林珮珊嘴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又迅速抿住。
李岸稳住心神,试图控制水流,手腕却像生了锈,动作更加迟滞。水流断断续续,时粗时细,在杯壁上撞出纷乱的声响。他鼻尖渗出细密的汗珠,全神贯注地盯着那不受控制的水柱,身体微微前倾,姿势别扭地绷紧。
就在他试图调整角度,让水流更稳些时,手腕一抖,壶身倾斜的角度大了些。一股滚烫的沸水猛地从壶嘴喷溅而出!
“嗤——!”
滚烫的水珠如同烧红的针尖,精准地烫在他左手拇指和食指相贴的虎口边缘!剧痛骤然炸开!
“嘶!”李岸猛地倒抽一口冷气,手一哆嗦,差点把整个朱砂壶扔出去。他下意识甩手,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脸颊肌肉绷紧。那滚烫的灼痛感火辣辣地刺入皮肤,虎口边缘迅速泛起一小片刺眼的红痕。
“哎呀!”林珮珮珊轻呼一声,几乎是同时从座位上弹了起来。她一把接过李岸手中摇摇欲坠的朱砂壶,稳稳放在茶盘上,动作快得像演练过千百遍。
“方伯!烫伤膏!”她扭头喊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急切。方教授己起身,从旁边一个藤编小药箱里拿出个青瓷小罐。
林珮珊顾不上别的,飞快地探身,一把抓住李岸被烫伤的手腕。她的手指微凉,带着薄茧的指腹触到他滚烫的皮肤。李岸身体一僵。
“别动!”她低斥一声,语气不容置疑,另一只手飞快地在她那个“百宝囊”似的旧皮革大包深处摸索。她的动作有些慌乱,包里的笔记本、卷尺、票据被带得哗啦作响。
方教授己将青瓷小罐递过来。林珮珊却像是没看见,她终于从包底翻到了东西——还是那块包裹严实的桑叶粿!
她利索地撕开保鲜膜,也不顾那碧绿的粿皮是否干净,手指用力一掰!柔韧的粿被她从中间掰开,露出里面酱色油润、香气扑鼻的卤鹅肉丁馅料。她看也不看那的馅,首接将带着凉意、浸润着草木清香的青碧色粿皮,紧紧按在了李岸虎口那片烫红的皮肤上!
粿皮沁凉柔软,瞬间包裹住那片火辣辣的灼痛。桑叶特有的清凉气息混合着米香,丝丝缕缕渗入皮肤,仿佛一股清泉流进灼烧的旱地。那剧烈的刺痛感竟真的被这突如其来的凉意压下去几分。李岸紧绷的身体不由自主地放松了些许,惊愕地看着她。
林珮珊按着粿皮,这才抬头,从方教授手里接过那罐烫伤膏。她拧开盖子,用指尖挑了一点米白色、散发着浓郁草药清香的膏体,动作极其轻柔地、均匀地涂抹在粿皮覆盖下的烫伤处。她的指尖微凉,带着薄茧的触感划过皮肤,力道控制得极好,生怕弄疼了他。
方教授在一旁看着,脸上依旧是温润的笑意,并未多言。
清凉的药膏渗入,混合着粿皮带来的草木凉意,灼痛感进一步缓解。李岸看着林珮珊近在咫尺的脸。她垂着眼睫,专注地涂抹着药膏,眉头微蹙,额角也沁出了细小的汗珠,神情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她那只按在他手腕上的手,温热而稳定。空气里弥漫着烫伤膏清凉的草药气息和桑叶粿淡淡的米香,一时静默无声。
林珮珊涂好药膏,小心地将那块浸了药膏的粿皮边缘按了按,确保贴服。做完这一切,她才松开他的手,身体退后一步,恢复了点距离。她拿起那块掰开的粿的另一半,自己张嘴咬了一大口,腮帮子鼓动,含糊不清地说:“喏,剩下的,不嫌弃就吃了。桑叶清火,消肿。”她又指了指李岸手上那块绿油油的“敷料”,“这个……凉着舒服点,别浪费。”
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首白,仿佛刚才那一瞬间的专注和紧张只是错觉。
李岸怔怔地看着自己虎口上那块碧绿的“桑叶粿皮敷料”,凉意丝丝缕缕渗入皮肉,舒服了许多。再看看手里被塞回来的、裹着馅料的半块粿,又看看对面那姑娘若无其事大快朵颐的样子。
方教授重新提起朱砂壶,声音温和依旧,带着点长辈的调侃,冲散了那点微妙的气氛:“后生仔,‘性急食唔着热糜’(性急吃不了热粥)。冲茶和做人做事,一个道理,讲究个火候,讲究个沉心静气。功夫,在功夫之外啊。”
炉火静静燃烧,茶烟无声缭绕。蝉鸣悠长,在浓密的竹叶间织成一张网。
李岸慢慢拿起那半块桑叶粿,咬了一口。微凉的粿皮软韧适口,带着桑叶独特的草木清气,卤鹅肉丁咸香馥郁,油脂恰到好处地浸润了米皮。他慢慢咀嚼着,目光落在红泥炉上那只重新开始吞吐白雾的朱砂小壶上,又掠过林珮珊沾了点油光、微微鼓动的脸颊。
那杯未被糟蹋完的茶汤,静静放在他面前,清澈的琥珀色里,倒映着竹影,微微晃动。虎口处桑叶粿的清凉持续浸润,舌尖是卤香米香,鼻端萦绕着茶香炭香、草药的清冽和桑叶的气息。
有什么东西,在胸腔深处,被这复杂的、清凉的、温热的、沉静的气息,悄然地、无声地冲刷着。先前在老郑工坊里被硬生生堵住的某处,那柄沉重鱼锤砸出的闷响,仿佛被这袅袅茶烟温柔地托起,稀释,缓缓地沉淀下去。
他端起那杯温热的茶,没再试图模仿任何精妙的“巡城”或“点兵”,只是将它凑到唇边,浅浅地啜了一口。茶汤温热,回甘悠长。
红泥炉里的炭火暗红,映着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也映着林珮珊垂眼认真吃粿时微微颤动的睫毛。茶烟无声地盘旋上升,在堂屋幽静的空气里,缠绕、交织,最终消散在屋顶的梁木之间,只留下满室清冽微苦的余韵。
窗外竹影婆娑,光斑在青石地上轻轻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