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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丸风波，拳声里的传承
猪血汤的气息在闷热的老街蒸腾不散，李岸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划得飞快，额角未干的汗珠蹭在玻璃上，留下模糊的指痕。一家名为“潮汕鱼册鱼丸王”的店铺图片被他放大又缩小——整洁明亮的店面，码得整整齐齐的成品鱼丸，雪白滚圆，配着网络上铺天盖地的“Q弹爆汁”“非遗传承”“打卡圣地”标签。他记下地址，离小公园不远。
“午饭点快过了，”他收起手机，语气带着点重新找回主动权的轻快，“看点评，附近有家鱼丸店不错，号称‘王’。”
林珮珊刚把厚瓷碗还给摊主，闻言动作一顿。她没回头，只是抬手把滑落鬓边的一缕碎发别到耳后，这个简单的动作在她做来，指节却似乎微微绷紧了一下，像拉紧了一根无形的弓弦。
“‘王’？”她语调拖长，转过身，脸上还是带笑的，只是那笑意浮在眼底，像落了一层薄冰，反问道，“哦？哪一家？”
李岸报出店名。
林珮珊挑了挑眉，没接话。她低头整理了一下自己那个旧旧的皮革编织大包的带子，动作缓慢而安静，仿佛在无声地掂量什么。片刻后，她抬头，脸上重新挂起那种近乎灿烂、却让人莫名有些警觉的调皮笑容：“好啊！看看‘王’是个什么样！” 说完，她转身就走，步子迈得比之前更快了些，瘦削的身影利落地钻进旁边一条更窄的弄堂，只丢下一句：“跟我来，抄近路。”
巷子又深又窄，光线被两旁高耸发霉的墙壁挤压成一线。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阴沟味和煮鱼的腥气。李岸跟得有些吃力，行李箱轮子在凹凸不平的青石板上磕得砰砰作响。他刚拍完一张墙角顽强生长的苔藓特写，抬起头时，林珮珊的身影消失在一个堆满破筐旧瓮的死胡同转角。
“这边！”她的声音从一面塌了半边的灰墙缺口后传来。
李岸侧身挤过缺口。眼前的景象让他脚步一滞。
这哪是什么路？更像一片被城市遗忘的角落。一堆小山似的、泛着铁锈和油污的废弃零件堆在角落。空地被分割成几块，几栋低矮的旧屋毫无章法地挤在一起，其中一间屋门大敞，传出密集沉闷、如同春雷在滚地炸响的“砰——嗒！砰——嗒！”声。那声音极富韵律和暴力感，地面仿佛都在微微震动。
林珮珊己经站在了那个敞开的黑洞洞的门口，侧着身子朝里看。门口挂了块不起眼的木牌，油漆剥落得厉害，只剩几个模糊的字：“老郑鱼丸·鱼册”。
声音的源头在屋里。光线昏暗，一股浓烈的、鲜活的、带着点海腥的鱼味扑面而来。一个精瘦的老汉，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紧绷在嶙峋的筋骨上，只系了一条深色粗布围裙。他正高高抡起一把厚刃方头锤——那木头锤把被磨得油光水滑，铁锤头沉甸甸反射着幽光。他面前是一整块硕大的、被刀背敲松的、暗红中透着雪白肌理的厚实鱼块，鱼刺被预先剔除干净。
老汉眼神如钉，锤落如雷！“砰——嗒！”厚锤重重砸在鱼肉上，发出沉闷的巨响，黏滑的鱼肉瞬间塌陷变形，白色的鱼肉纤维被暴力挤压出来。他动作快得带出残影，手腕翻飞，每一锤落点都精准地重叠在上一次的锤痕上。“砰——嗒！砰——嗒！”汗珠顺着他起伏的脊骨沟壑滚落，滴在那滩被砸得越来越细腻油亮的鱼肉浆泥上。脚下地面，己经被经年累月的锤击震出细密的裂纹。
角落阴影里，一个老式电风扇卖力地摇头，吹出的微弱热风搅动着粘稠腥热的空气，却带不走那砸肉声的蛮横力量感。
李岸下意识地又举起了相机，本能地想去捕捉这原始野性的画面。镜头还没对准——
“啪！”
一根细细长长的鱼骨，裹着点没处理干净的鱼肉沫子，精准地打在他昂贵的镜头盖上，发出脆响，留下一点的印迹。
“郑伯！”林珮珊的声音盖过了锤响，脆生生地冲屋里喊道，“停手！来客人啦！”那喊声里带着一种极熟稔的自然亲昵。
砸肉声骤停。
老郑的动作凝固在半空，锤头悬在黏稠的鱼糜上方几寸，汗珠挂在胸膛肌肉紧绷的曲线上。他慢慢扭过头，汗湿的发缕粘在额前。那双眼睛看过来，像刚从深海风暴中挣扎上岸的水手，眼神有些浑浊，一时未能聚焦，只带着一种疲惫的警觉。沉重的锤头被他随手“咣当”一声撂在巨大的砧板旁，溅起几滴油亮的鱼肉浆泥。
“做呢？”他喘息未定，声音粗嘎得像砂纸擦过生锈的铁板，浓重的潮汕口音几乎难以分辨。围裙上是大片深色湿漉的水渍，分不清是汗水还是鱼水粘液。
“带朋友试试你的鱼册！”林珮珊笑着踏进门槛，自然地走到旁边一个蒙尘的旧木桌前，拿起一个白瓷碗，又弯腰从地上一个冒着凉气的泡沫箱里捞出几块冰镇的手工鱼册（类似鱼面），“岸行老师可是京城来的名嘴，专挑好吃的。”
老郑没理她，也没看李岸，目光却锐利地扫过被鱼骨击中的相机镜头，浑浊的眼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和……疲惫的麻木。他低下头，从腰后抽出块黑乎乎的布（更像是围裙一角），用力擦了几把脸上脖子上的汗，擦下的汗渍混合着砧板上腾起的微小鱼肉飞尘，在他皮肤上留下痕迹。他又从角落拖过一个小板凳，背对着门口，坐了下来。粗大的骨节分明的手拿起案板上的烟盒，哆哆嗦嗦地抖出一根劣质纸烟点上，青灰色的烟雾很快笼罩了他佝偻疲惫的背影。
空气一时凝滞。只剩下墙角风扇徒劳的嗡嗡声，以及劣质烟草燃烧时发出的微弱滋滋声。
气氛尴尬得令人窒息。
林珮珊似乎浑然不觉，麻利地拧开桌上一个塑料罐子，舀出一勺蒜头油，淋在冰凉的鱼册上，又加了点金黄的鱼露酱油汁。“来，尝尝！这才是原汤化原食！”她把碗塞给杵在门口的李岸，脸上笑容依旧，眼神却示意他快吃，快接招，仿佛在无声催促：你点评吧。
碗里的手打鱼册呈半透明的浅褐色，筋络分明，边缘微微卷曲，在冰镇的寒意中透着一股韧劲和淡淡的海洋气息。淋上琥珀色的蒜头油和酱汁，香气并不张扬，只有一股质朴的鱼香混合着浓郁的蒜香油香。卖相……远没有网络图片上“鱼丸王”那种雪白滚圆的精致。
李岸硬着头皮夹起一截，送入口中。冰凉的鱼册带着强烈的韧性，牙齿撕扯开的瞬间，海鱼的鲜味猛地爆开！没有机器成型的刻意Q弹，反而是一种带着原始肌肉纤维质感的嚼劲，微微弹牙又不失爽脆。蒜头油炸得极透，浓郁的辛香霸道地裹挟着纯粹的鱼味，鱼露的咸鲜精准地提点着海洋的魂魄。简单、粗粝，却有着撼动口腔的力量感。那滋味浓烈而首白，像一把未开刃却足够沉重的生铁锤，砸碎了任何关于花哨口感的想象，只剩下对食物本源的强烈冲击。
他还在咀嚼，脑子却被那巨大的砸肉声和眼前老郑沉默疲惫的剪影填满。他目光扫过屋角一个落满灰尘、雕花古朴的旧粿印模具，隐约能看到“年年有余”的字样，模糊地提醒着某种正在消失的联结。
林珮珊瞥了他一眼，语气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声音不高，却带着磨刀石般的锋利质感：“这种锤工打的鱼册，才叫有筋有骨。雪白滚圆像乒乓球的，”她嗤笑一声，眼神瞟向某个李岸手机导航过的方向，“那叫橡皮筋！添加剂加多了而己！真当潮汕人舌头上没长味蕾啊？” 话里夹枪带棒，把先前他点评网红店的“权威性”戳得千疮百孔。
李岸喉咙里那口鱼册终于咽了下去，他放下碗，目光从老郑烟雾缭绕的、愈发显得孤寂疲惫的背影上掠过，落在林珮珊明亮的、带着毫不掩饰批判的眼睛里。一种被硬生生剥掉伪装的窘迫感火烧火燎地冲上脸颊，比刚才的猪血汤还要烫人。
他没为自己辩解什么，嘴唇抿得死紧，沉默地弯腰，提起他那个显眼无比的大行李箱，轮子在凹凸不平、裂痕密布的水泥地上拖出难听的噪音。他转过身，没有任何话语，大步走出了这间弥漫着原始鱼腥、汗水与浓烈烟草气味的手工作坊。背影僵硬得像一尊移动的雕像。
“喂！岸行老师！你‘大V’号不用了啊？”林珮珊的声音追了出来，带着惯常的促狭，这次却像添了几分刻意的锐利，“怎么走了呢？鱼册不合你金贵的京城口味啊？”那声音穿过昏暗的门洞，扎在李岸紧绷的脊背上。
李岸脚步没停，甚至更快了些。巷弄曲折，光线明明灭灭打在他线条冷硬的下颌上。高耸的墙壁压迫而来，行李箱轮子磕碰青石板的砰砰声响，单调又突兀地回荡在狭小空间里。额角方才未干的汗迹被新的汗珠冲刷，汇成一股冰凉的水线，沿着太阳穴旁暴起的青筋边缘，无声地滑下。
那汗珠滚落，沉重地砸在旧巷磨得发亮的青石板路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湿痕，很快又被正午的阳光蒸腾得无影无踪。脚步声渐远，最终消失在曲巷深处。
门口，老郑依旧背对着门，手指间劣质香烟的暗红烟头在阴影里明明灭灭。浑浊的眼珠被烟雾笼罩着，看不清情绪。墙角破风扇的嗡嗡声持续着，搅动粘稠凝固的空气。
林珮珊站在门口斜投下来的光影里，手里还捏着那个装着半份鱼册的白瓷碗。微凉的手感贴着指腹。她看着李岸消失的方向，先前还挂在脸上的戏谑笑容像潮水一样悄然退去。那层玩闹的保护壳褪下，眼底深处翻涌起一种复杂难辨的情绪——不是胜利的快意，更像是一种……撞破某些东西后的沉默，甚至带着一丝几不可察的忧虑？
巷子外远远传来小贩的叫卖：“草粿——凉水粿——”
她低头，默默吃掉了碗里最后一点鱼册。那股鱼鲜混合着蒜油的生猛气息在口腔蔓延，却压不住心底那股微涩的翻涌。她走到老郑旁边那张蒙尘的古董雕花木桌旁，拉开抽屉，摸索片刻，掏出一个小小的透明密封盒。
盒子里安静地躺着两块青碧柔韧的桑叶粿，形如半月，绿意温润如早春新芽，软软地依偎在保鲜膜温柔的包裹里。清晨刚做的，透过粿皮，还能看见里面隐隐透出的一点澄海卤制鹅肉丁酱色的馅料碎影，散发着一缕独特的草木清气和淡淡的咸鲜。她拿出粿时，右手手腕内侧几道新划出的嫩红色擦伤痕迹不小心露了出来——那是上午在桑树下被低垂枝条刮破的浅口子，干涸的暗红血痕印在白皙的皮肤上，还未愈合。
林珮珊把桑叶粿重新塞回抽屉深处。动作近乎无声。
空气里只剩下风扇单调的嗡嗡，和远处草粿小贩悠长的尾音，余声袅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