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广州。
当那列绿皮火车喷吐着粗重、浑浊的白汽,如同疲惫的老牛般“哐当哐当”缓缓驶入人声鼎沸的广州站时,巨大的喧嚣声浪如同实质的海啸,猛地拍打在紧闭的车窗上。张守正,绰号黄毛,第一次踏出生活了二十年的省界,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按下了暂停键,僵在了拥挤不堪、气味混杂的车厢过道里。他下意识地紧紧贴在赵向阳宽厚的背侧。背上那个半旧的帆布包,被他勒得死紧,里面塞了几件自认为很时髦换洗的衣裳,还有他临行前偷偷摸摸带上、视若珍宝的镇上“时髦”象征——一副塑料框、镜片颜色深得吓人的蛤蟆镜。
“赵……赵总,这……这楼真高?!跟在录像厅里放的感觉……感觉完全不一样!”黄毛使劲仰着脖子,几乎要把颈椎折过去,目瞪口呆地望着车站外拔地而起、鳞次栉比、反射着刺眼得令人晕眩阳光的摩天大厦群。他的嘴巴张得老大,下巴都快掉到胸口,足能塞进一个鸡蛋。他下意识地死死抓紧了有些皱巴的西装后摆,生怕下一秒就被这陌生而可怕的人流冲散、吞噬。眼前晃动着无数穿着紧绷绷喇叭裤、花里胡哨衬衫,顶着夸张大波浪卷发、拎着样式新奇得让他眼花的皮包的身影,空气里混杂着浓烈的汗酸味、刺鼻的汽油尾气味、各种叽里呱啦完全听不懂的方言俚语、还有一股股甜腻得发齁的浓郁香水味,这些气味分子像无数只小拳头,轮番冲击着他所有的感官神经,让他头晕目眩,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少见多怪!跟紧点,别走丢了!”赵向阳低沉地呵斥了一句,语气里与其说是责备,不如说是面对这陌生洪流时本能的警惕。他艰难地在汹涌的人潮中劈开一条缝隙,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上了一辆车身漆面斑驳、散发着皮革和烟味混合气息的红色出租车。
“去白天鹅宾馆。”赵向阳对司机说道,努力咬字清晰,但那浓重的乡音依旧顽强地附着在每一个音节上。
司机是个精瘦的本地中年男人,皮肤黝黑,透过后视镜不动声色地瞟了一眼后座这两个气质迥异的乘客:一个面容沉稳,眼神里带着审视和不易察觉的紧绷;另一个则像只刚被从山林里拎出来的猴子,顶着一头扎眼的黄毛,眼睛瞪得溜圆,脖子不停地扭动,东张西望,脸上写满了惊奇、不安和一种近乎愚蠢的天真。司机嘴角似乎几不可察地撇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熟练地挂挡,一脚油门,车子像泥鳅一样猛地扎进了车水马龙、喇叭声此起彼伏的街道洪流中。
黄毛的脸几乎要嵌进了车窗玻璃里。车窗外,一个光怪陆离、色彩爆炸的世界飞速掠过:流光溢彩、一辆辆线条流畅、油光锃亮、疾驰而过的进口小轿车,无声地彰显着财富与地位;人行道上,穿着短得几乎遮不住大腿的超短裙、踩着细高跟“哒哒”作响的时髦女郎摇曳生姿……,让他目不暇接,心脏在胸腔里“砰砰砰”地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一会儿指着窗外,声音因激动而变调:“赵总!快看快看!那楼顶上还有个圆球在转!跟飞碟似的!”一会儿又倒吸一口凉气,惊呼:“嚯!那车真长!里头得坐多少人啊!”他兴奋得手舞足蹈,完全沉浸在巨大的新奇感中,出发前赵向阳板着脸反复叮嘱的“多看少说,多看少说,别给我丢人现眼”的警告,早己被抛到了九霄云外。
当出租车停在白天鹅宾馆气派恢弘的门廊下时,黄毛感觉自己的呼吸都要停止了。那高耸入云、通体洁白、造型优雅流畅的建筑本身,就像一只振翅欲飞的巨大天鹅,散发着一种他从未感受过的、令人自惭形秽的奢华与威严。光可鉴人、能清晰映出人影的大理石地面,让他抬脚都变得小心翼翼,生怕踩脏了这“镜子”;衣着笔挺、戴着雪白手套、神情肃穆的门童,像雕像一样分立两旁,那无形的气场压得他肩膀不自觉地塌了下去;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高级香氛和强力空调冷气的味道,清新、冰冷、又带着距离感,让他感到一种窒息般的压力,手脚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学着赵向阳的样子,努力挺起瘦削的胸膛,梗着脖子,试图让自己看起来“见过世面”,但那骨碌碌乱转、充满了好奇和怯懦的眼神,以及微微佝偻、总想找个地方靠着的肩背,像叛徒一样泄露了他内心深处的惶恐与自卑。
前台小姐妆容精致,脸上挂着职业化的、恰到好处的微笑,语速飞快地吐出一串串粤语夹杂着普通话的询问。赵向阳尚能凭借经验和意志力勉强应对,黄毛却彻底懵了,只让他觉得脑袋发胀,手心瞬间沁满了冰冷的汗水。当那张薄薄的、印着烫金“白天鹅宾馆”字体的房卡被递到他手上时,小心翼翼地用指尖捏着,生怕一不小心就弄坏了。
“电梯!赵总,咱……咱坐这电梯上去?”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强烈的好奇。
赵向阳没说话,一把拉住他的胳膊,不由分说地将他拽进了刚刚打开门的电梯轿厢。电梯门无声地合拢,轻微的失重感骤然袭来,黄毛“啊!”地一声短促低呼,身体猛地一晃,下意识地死死抓住了旁边冰冷的金属扶手,动作幅度之大,惹得轿厢里两位衣着考究、妆容精致的女士投来毫不掩饰的、略带鄙夷的一瞥。黄毛的脸瞬间涨得通红,一首红到耳根,像煮熟的大虾,他慌忙低下头,恨不得当场在脚下这柔软的地毯上挖个洞钻进去,羞耻感像火一样灼烧着他的脸颊。
找到了房间号,刷开了门。走进房间的那一刻,脚下是厚实柔软、踩上去悄无声息的深色地毯;床上铺着雪白得晃眼、平整得没有一丝褶皱的床单和蓬松的枕头;啧啧称奇:“我的乖乖!真他妈干净,都不好意思打乱房间的任何摆设。
赵向阳看着他这副刘姥姥进大观园般的模样,又好气又好笑,但更多的是一种沉甸甸的无奈和隐隐的担忧。他沉下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守正(黄毛大名陈守正)!收收心!把魂给我拽回来!这里不是丰裕镇,更不是你家炕头!明天招商会,是打仗!你给我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多看,多听,把嘴巴给我闭紧了!尤其别给我一惊一乍,丢人现眼!记住,你身上现在贴着‘向阳集团’的牌子!”“把你那几根黄毛,给我捋顺溜点!精神点!”
黄毛被赵向阳这前所未有的严肃语气和凌厉眼神彻底震慑住了。努力模仿着赵向阳那种沉稳如山岳的姿态,试图收敛起脸上所有多余的表情。“知道了,赵总!我……我保证!保证不给您掉链子!保证!”他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因为紧张而带着明显的颤抖。他努力想表现得像个“见过世面”的人,可那颗心,还在为窗外那个流光溢彩、深不可测的广州之夜,疯狂地跳动、悸动,充满了对未知明天的巨大期待和更深的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