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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没见过世面的黄毛
丰裕镇纺织厂的办公楼里，空气似乎都凝固着一种沉闷的、日复一日的熟悉味道。赵向阳背手而立，高大的身影映在明亮的玻璃窗上，深邃的目光穿透玻璃，锐利地聚焦在厂区大院。阳光斜射进来，在他脚下投下一道沉默的影子。办公桌后，张永年慢悠悠地呷着浓酽的茶水，目光落在桌上摊开的一本不知名的厚书上，书页泛黄卷边，像是翻看了无数遍。
楼下的大院里，此刻却上演着一场笨拙而充满生机的“仪式”。一辆崭新的集装箱货车，如同钢铁浇筑的巨兽，正小心翼翼地倒车入库。巨大的铁皮箱子在初夏炽烈的阳光下反射着刺目、冰冷的光，仿佛一头刚刚从遥远之地降临的沉默巨兽，带着工业时代的粗犷气息。司机老王洪亮的吆喝声穿透玻璃缝隙钻进来，伴随着搬运工们整齐划一、带着号子节奏的喘息和呼喊，那声音里裹挟着丰裕镇特有的泥土气、汗水味和一股子不服输的蛮劲儿，充满了原始的活力。然而，赵向阳紧蹙的眉心却如同打了一个解不开的结，他无意识地在冰冷光滑的窗台上轻轻敲击着指节，那触感坚硬、冰凉，像极了此刻他心底深处那份难以名状的感受——为新车的到来、为这看得见的产能扩张而由衷振奋的浪潮之下，潜流着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束缚感。这辆车，能装下更多的布匹，能跑向更远的地方，但似乎，依旧跑不出那个看不见的笼子。
“笃笃笃”，清脆的敲门声打破了办公室的沉寂。秘书小刘轻手轻脚地推门进来，手里捏着一张微微卷曲、带着长途电话特有折痕的传真纸，那纸仿佛还残留着电波传递的余温。“赵总，省外贸局发来的加急通知，”她的声音清晰而平稳，像在念一份寻常的生产报表，“下周在广州白天鹅宾馆，有个大型招商会，是省里刚开放的纺织品出口配额专项对接会，点名邀请我们几家重点厂参加。”她将那张薄薄的纸轻轻放在赵向阳面前的桌角。
赵向阳缓缓转过身，目光落在纸上。虽然没正经上过几年学，但这些年摸爬滚打，在订单、合同、政策文件里浸染，硬是把那些方块字磨进了骨子里。他伸出略显粗糙的手，捻起那张纸。轻飘飘的纸张，此刻在他手中仿佛承载着千钧重担。“出口配额”、“广交会”、“国际市场准入”……这些字眼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激荡起一圈圈剧烈扩散的涟漪，搅动着他的渴望与野心。他的目光锐利如鹰隼，逐字扫过纸上的信息，仿佛要从中榨取出每一分机会。
“永年，”他没有抬头，视线似乎穿透了薄薄的纸张，又落回窗外那辆刚刚停稳、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集装箱货车上，声音低沉得如同自言自语，“你觉不觉得，咱们这厂子，像头困兽？”
正端着水杯啜饮热茶的张永年猛地一愣，一口茶水差点呛住，他赶忙水杯放在宽大厚实的实木办公桌上，褐色的茶水在杯底晃荡了几下才平静下来。他顺着赵向阳的目光望向窗外，那崭新的货车停在偌大的院子里，本该是庞然大物，此刻在空旷的背景映衬下，竟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局促和渺小。
“国内市场再大，”赵向阳的声音压得更低了，疲惫感像潮水般从话语深处漫上来，却又被一股更强烈的渴望死死抵住，“笼子总有个边儿。咱们这些年，玩命地跑，玩命地挤，产量上去了，机器换新了，人也累得像狗，可这笼子的铁栅栏，它就在那儿，看得见，摸得着，撞上去生疼。”他的手指在窗台上敲击的节奏无意识地加快了。
张永年站起身，走到赵向阳身边，肩并肩望向同一个方向。院子里，工人们正喊着号子，合力将最后几捆打包好的布匹码进集装箱敞开的“巨口”里。动作麻利，配合默契，却也透着一股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熟练与重复，像设定好程序的机器。“省里刚撬开这口子，机会是实打实的金子，掉在咱脚边了。”张永年啜了一口茶，苦涩的茶香在两人之间的空气中弥漫开来，带着一丝清醒的意味，“但是……”他顿了顿，眉头也拧了起来，目光变得异常凝重，“怕也是个烫手的火坑。外面那片海有多深？风浪有多大？咱们两眼一抹黑啊！规矩、门道、那些洋鬼子的心思……跟咱们打交道的路子，怕是八竿子打不着，完全不同。”他重重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是几十年经验沉淀下来的审慎与忧虑。
办公室里一时陷入了更深的沉默。窗外的机器嗡鸣声、楼下隐约传来的调度声、货车引擎最后的喘息声，交织成一片背景噪音，反而衬得这沉默更加沉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赵向阳猛地转过身来！脸上那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犹豫如同被狂风吹散的乌云，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般的锐利锋芒。那双惯于在车间机器轰鸣中洞察一切的眼睛，此刻跳跃着熟悉的、炽热的、属于“拼命三郎”赵向阳的光芒。“火坑也得探探深浅！不伸脚试试，怎么知道水是烫的还是温的？”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永年，要不要陪我一起去广州玩玩？见识见识这‘广交会’到底是个什么龙潭虎穴！咱哥俩闯他一闯！”
张永年看着老搭档眼中那熟悉的光，笑了。笑容里有理解，有欣慰，但也掺杂着难以掩饰的无奈和一丝自嘲。他摇摇头，指了指窗外，又指了指桌上堆积的文件：“我的赵大帅啊，我这段哪有时间啊？家里这一大摊子，订单排期跟催命似的，生产线上几百号人眼巴巴等着原料，质量更是半丝马虎不得，不能都指着林厂长一个人扛啊。哪个环节能离了人盯着？我啊，就是给你看好后院粮草的。”他放下水杯，眼神在赵向阳那张写满闯劲的脸上转了转，沉吟片刻，提议道：“要不，带上黄毛？那小子，机灵劲儿是有的，眼疾手快，腿脚也麻利，跑跑腿、认认路、打个下手、拎个包，正好合适。再说了，整天窝在丰裕镇这巴掌大的地方，他那点眼光也就针鼻儿那么大了，带他出去开开眼，长长见识，将来也是厂里的助力。”
“黄毛？”赵向阳眉头微挑，脑海中立刻浮现出那个顶着一头永远不服帖、像秋天枯草般乱糟糟黄发的年轻身影——陈小发。这小子是厂里的“万金油”，从车间打杂、设备抢修、仓库清点，到跟车押货、装卸搬运，啥活儿都干过，手脚麻利得很，脑子也活泛，就是性子跳脱，嘴上没个把门的，爱吹牛，最关键的是——真没见过大世面。带他去……赵向阳思忖着，那小子毛毛躁躁的样子在眼前晃悠，但张永年的话有道理，是得给年轻人机会。片刻，他嘴角勾起一抹带着点冒险意味和无奈的笑：“行！就带这小子去见见世面！省得他老在车间里吹牛，说什么镇上录像厅放的港片里那些大楼都是假的，玻璃幕墙都是画的！让他亲眼瞧瞧，省得瞎咧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