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十二章:感触
庆功宴闹哄哄的人声和动静,像退潮的海水一样,慢慢从纺织厂办公楼一层层退走、散掉。空气里还死皮赖脸地飘着啤酒的麦芽香、油腻饭菜的剩味儿,还有员工们兴奋劲儿没过、意犹未尽的吵吵声尾巴,它们搅和成一种带着暖乎劲儿又让人憋闷的累。赵向阳脚步不稳,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光滑的地砖上,像踩在晃悠的船板。脸上通红滚烫,连耳朵根都烧得慌。他推了张永年要开车送他回家的好意,那嗡嗡的关心话这会儿像苍蝇似的烦人。他就想一个人待着,在这片属于他的、刚被胜利洗刷过的地盘里,自个儿喘口气。
办公室里没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月光,把贵气的红木办公桌、墙上烫金的公司口号——“向阳而生,织就辉煌”,还有角落里苏文清非要放的、藤蔓垂下来的绿萝,都温柔地镀上了一层朦胧又安静的银边。
赵向阳没走向那张代表权力的老板桌,也没陷进宽大的皮沙发。他像被看不见的线牵着,摇摇晃晃踱到玻璃幕墙前。玻璃冰凉,让他被酒精烧得滚烫的脑门和迷糊的脑袋,感到一阵扎人又难得的清醒。他微微往前探,额头快贴上冰冷的玻璃,往下看着楼下空荡安静的厂区。仓库里头,不再是几个月前叫人绝望的、堆成山的卖不掉的绸布,而是码得整整齐齐的原料捆和成品布卷。更远处,省道上的车灯像河一样流着,拖着长长的光尾巴。
酒劲儿,一阵阵凶猛地冲上他脑顶,带来晕乎和燥热,又慢慢退下去,留下短暂的清醒和更深的累。“老爷子……”他对着玻璃上映出的、自己模糊还有点变形的影子,也对着窗外那片包着一切又一声不吭的、没边儿的夜空小声嘟囔:“当年在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您蹲在磨盘上,‘吧嗒吧嗒’抽着那呛死人的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子在风里一明一暗……看我拿着弹弓,鼻青脸肿地回来,手里还攥着从邻村二狗子那儿抢回来的半兜酸枣,还他娘的得意洋洋……您二话没说,烟袋锅往鞋底一磕,‘腾’地站起来,那蒲扇似的大巴掌,带着风,‘啪’地就呼在我后脑勺上,拍得我眼冒金星,差点啃一嘴泥……”
他停了下,喉咙艰难地动了动,像咽下了一口辣嗓子的回忆。发出无声的质问:
“现在……您老再瞅瞅,我这脑子……够活泛了吗?”
“呵!……”一声短促、复杂,像从心窝子里硬挤出来的笑,带着浓浓的酒气和更重的自嘲,打破了那点安静,“活泛?活泛个屁!到了这花花绿绿、人精扎堆的南方,一头撞进那些个穿着笔挺西装、打着花领带、满嘴叽里咕噜洋文的‘文明人’堆里,老子就跟那刚闯进猎人套子里的傻狍子一样!晕头转向,分不清东南西北!让人家拿着一张印满弯弯绕绕洋码字的破纸(信用证),再加上手腕子上晃着一块亮闪闪、能照见人影儿的破表,三言两语,连哄带吓,就他娘的给唬住了!转着圈儿让人耍!就差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人家看了!拳头硬?脑子活?在人家那套弯弯绕绕、滴水不漏的规矩面前,屁都不是!就是个睁眼瞎的、让人卖了还帮着数钱的傻子!”
就在这情绪翻腾、快把人淹了的时候,一阵低沉又有劲儿的引擎轰隆声,由远及近,穿透了办公室的玻璃幕墙。一辆通体明黄、崭新锃亮、车身印着巨大醒目的“速递”标志和象征全球连通的蓝色地球图案的厢式货车,像一个来自现代买卖世界的、带着效率和规矩的信使,稳稳当当、准准地开进了厂区宽大的大门。
赵向阳的目光被死死钉在了那抹鲜亮的黄色上。他眯着被酒精糊住的醉眼,使劲儿对焦,好像要把这场面刻进脑子里。他看到仓库巨大的卷帘门发出“哗啦啦”、特有劲儿的金属摩擦声,飞快地升起来,露出里面像宝贝一样码放整齐的布卷。布卷上,印着老大清晰的“向阳纺织”厂标,还有更显眼的、代表国际环保和可追溯的“GRS”认证标识——那绿色的三个箭头转圈的标志,这会儿在灯光下像枚小小的奖章。每一卷布靠近边头的地方,都清清楚楚贴着打印工整的标签,上面复杂的条形码和一长串数字、字母组合,好像每一寸布都被编上了唯一的身份号。
他的目光好像能穿透,越过了冰冷的车厢铁皮,清清楚楚看见了里面那份跟着这批货一起远走的重要文件——那份熬了无数个日夜的报关单。他好像能看见单证员小王那张年轻绷紧的脸,在电脑屏幕前一遍遍核对每个字母、每个数字时的认真样儿;看见激光打印机“滋滋”响着,吐出的纸上,每个数据都经过千锤百炼、一点不差,都代表他们这群“土老帽”磕磕绊绊、头破血流才学会的、属于这个世界的通行证。而在单据最底下,那闪着幽深光泽的条形码,像一把复杂又精准的、通往更大未知世界的钥匙。他的念头顺着那虚拟的线飞快往前跑,越过惊涛骇浪的大海,准准地落到那最后的地方,象征新起点和大挑战的目的地:汉堡港。冰冷的海风、巨大的龙门吊、堆成山的集装箱……那些只在电视里见过的画面,这会儿变得真真儿的。
“咔哒——哐!”
车厢厚重的铁门被速递工用力关严实了,发出沉闷又结实的金属撞击声,像个斩钉截铁、不容商量的句号,重重砸在赵向阳心上。穿着制服的司机利索地跳上驾驶座,引擎再次发出有力低沉的低吼。明黄色的大家伙灵活地调过头,两道雪亮的车灯像巨兽睁开的眼睛,一下子劈开厂区浓重的夜色。它稳稳地开出了大门,毫不犹豫地汇进了省道上那条永不停歇、光流涌动的车河,朝着东方海港的方向,朝着大洋那头代表森严规矩、无限机会和全新残酷挑战的目的地,坚定又沉稳地驶去。那抹黄色越来越小,融进流动的光带,最后消失在眼睛尽头,只留下引擎的嗡嗡声在耳朵边打转。
月光还是冷冷地洒在赵向阳身上,也照亮了玻璃幕墙上那个倒影——一个眼神不再迷茫、像淬过火的钢铁一样沉静的轮廓。办公室里,只剩下他粗重又慢慢平缓的喘气声,还有楼下隐约传来的、张永年在休息室沙发上打出的、像柴油机一样节奏分明、酣畅淋漓的响亮呼噜声。
他死死攥着手里那把弹弓柄,指关节因为太用力根根凸起,泛着青白色。硬木上的凹痕深深硌进手心里,带来一种熟悉的、带着钝痛的、让人清醒的感觉。嘴角的肉慢慢抽动,扯着紧绷的神经,最后停在一个没法用一个词说清的复杂表情上——里头有创业艰难的苦,有劫后余生的松快,有对过去犯傻的自省,更有一种从烂泥坑里拔出脚、看清前路后,从心底冒出来的、头一回有的、沉甸甸的、硬邦邦的决心。
“傻子……也得学着机灵起来。”他对着清冷的月光,也对着那没影了却好像还在路上的货车,低声自语。这回,声音里没了一点自嘲的轻飘,只剩下烈火炼过的冷硬和清晰。他松开紧握弹弓柄的手,手心被硌出的红印子清清楚楚。他低头,近乎虔诚地、轻轻地,把这把装了太多回忆和教训的“家伙事儿”,重新放回西装内袋,紧贴着那颗依然滚烫、却己变得沉静坚韧的心。那不再只是小孩玩闹或者打架斗殴的玩具,而是烙在心口、时刻提醒他这一路伤疤和荣耀的勋章。窗外,那条被车灯照亮的、通往世界的路,才刚在脚下清清楚楚地铺开。前头啥样不知道,但他明白,自己必须,也只能,顺着这条路,一步一步,清醒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