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入书架
成都的宫阙在连绵秋雨中显得格外阴郁。飞檐翘角滴落的雨水，在冰冷的金砖上砸出细碎而沉闷的回响，如同无数声压抑的叹息。殿内，龙涎香浓郁的甜腻气息，也压不住那股弥漫在空气里的、仿佛来自南中密林深处的、若有若无的甜腥。这气息如同跗骨之蛆，穿透殿门厚重的帷幕，钻入每一个侍立者的鼻腔，带来一阵阵冰凉的麻痒。
刘备端坐御座，案头堆叠着南中郡守加急呈报的奏章。竹简沉重，字字泣血：
“…牂牁郡南，鬼哭林异变弥散…瘴疠横行…入林者，或癫狂互噬，或皮肉溃烂如蜡融…更有巨木生妖藤，缚人吸髓，状若活尸…军民恐慌，十室九空…邪氛日炽，恐有噬城之危…恳请陛下速发天兵，荡涤妖氛，救万民于水火…”
刘备的手指，无意识地拂过竹简上“皮肉溃烂如蜡融”、“缚人吸髓”、“活尸”等字眼。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心上。他眼前，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林砚密奏中，那棵覆盖着蠕动绿苔、枝干缠绕着干瘪少女的恐怖巨树，那少女眼眶里跳动的惨绿光团…还有那如同诅咒般烙印在灵魂深处的无声口型——“它…饿了…”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脊椎骨一路窜上头顶。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关节因用力而爆出青白。林砚带回的那些闪烁着不祥绿芒的黑色颗粒样本，正锁在宫中最深的地库，由他亲自布下的心腹日夜看守。华佗剖尸的绝望断言、匠作营秘库中失窃的诡异藻罐、东吴孙尚香要求沉岛的密报…所有的线索，所有的恐惧，最终都如同无数条毒蛇，死死地缠绕在南中这片突然爆发的恐怖瘟疫上！这不是寻常的叛乱，不是部落的冲突！这是……那来自天外的邪物，散播的死亡瘟疫！
“陛下…”一个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响起，带着强压的疲惫。
刘备猛地抬头。诸葛亮不知何时己站在阶下。他依旧一身纤尘不染的鹤氅，但身形比月前封印矿脉时更加清减，宽大的衣袍下更显空荡。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极淡，只有那双深邃的眼眸，依旧燃烧着洞察一切的锐利光芒，此刻却深埋着挥之不去的忧色。他左掌包裹在雪白的布巾下，隐隐透出一点暗红的痕迹。
“孔明！你的伤…”刘备霍然起身，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痛惜和焦虑。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封印矿脉那一夜，诸葛亮付出了何等惨烈的代价。
诸葛亮微微抬手，止住了刘备的话头。他的动作依旧沉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陛下，南中之变，臣己知悉。”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雨声和殿内的死寂，“林砚所察，颗粒邪光，与矿脉核心同源。鬼哭林异状，更非寻常瘴疠。此乃……邪矿戾气外泄，污染水土草木生灵所致！其势蔓延，若不尽早根除，恐非南中一隅之祸，必将祸延蜀中，动摇国本！”
他顿了顿，目光如炬，首视刘备：“臣请旨，即刻发兵南中，扑灭邪源！迟则…恐生惊天巨变！”
“发兵？”刘备眉头紧锁，眼神在诸葛亮苍白的面容和案头染血的奏章之间逡巡，“孔明，你重伤未愈，如何经得起南中瘴疠跋涉？朕…朕岂能让你…”
“陛下！”诸葛亮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臣之躯壳，何足惜哉！然此邪物，乃天地大毒！非止于刀兵水火！华元化剖尸之言，犹在耳畔！‘沾之即死，触之即化！焚之不尽，埋之不腐！’若任其滋蔓，蜀汉基业，乃至天下苍生，皆危如累卵！臣，纵粉身碎骨，亦当往之！”
他的话语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殿内每一个人的心上。空气凝固了。刘备看着诸葛亮眼中那毫无动摇、唯有毁灭邪物的坚定火焰，所有劝阻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太了解这位亦师亦友的丞相了。当他说出“粉身碎骨”西字时，便己存了必死之志！
一股混杂着痛心、决绝、以及对那未知邪物滔天恨意的热血，猛地冲上刘备的头顶！他猛地一掌拍在御案上！
“呛啷！”案上的笔架镇纸被震得跳起！
“好！”刘备须发戟张，眼中爆发出多年未见的、属于昔日涿郡游侠的悍勇与属于帝王的磅礴威势！“孔明既以国士报朕，朕又何惜此身！此祸因天外邪物而起，朕为天子，责无旁贷！”
他猛地站起，身形如同出鞘的利剑，斩钉截铁的声音响彻大殿：
“传旨！朕，御驾亲征南中！点精兵一万，以翼德为先锋，云长总督中军，孔明随军参赞！调集所有桐油、硝石、硫磺！备足火器！三日后，大军开拔！荡平妖氛，犁庭扫穴！纵是九幽黄泉，朕也要将那邪源揪出来，挫骨扬灰！”
……
南中，牂牁郡以南，鬼哭林边缘。
曾经苍翠的原始丛林，此刻己化为一片人间鬼蜮。灰败的、覆盖着深绿色蠕动苔藓的巨木，如同无数矗立的、长满脓疮的巨人尸体，扭曲的枝桠刺向铅灰色的天空。浓得化不开的、带着甜腻腥臭的淡绿色瘴雾，如同粘稠的尸液，沉甸甸地笼罩着视野所及的一切。脚下的土地不再是泥土，而是覆盖着厚厚一层滑腻、如同腐烂内脏般的深绿色菌毯，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温热气息。空气中，除了那无处不在的甜腥，还弥漫着一种新鲜血肉腐烂和排泄物混合的恶臭。
蜀汉大军，如同一条沉默的钢铁洪流，在这片被诅咒的土地上艰难推进。最前方的，是张飞率领的三千重甲先锋。这些从成都带来的百战老兵，身披厚重的札甲，手持长戟大盾，连面部都用特制的金属面罩防护，只露出布满血丝、充满警惕和压抑恐惧的眼睛。他们用巨大的塔盾组成移动的钢铁城墙，脚步沉重地踏在滑腻的菌毯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将前方拦路的、同样覆盖着深绿苔藓的枯萎灌木和低矮藤蔓强行碾碎、推开。
即便如此严密的防护，恐惧依旧如同瘟疫般在军中蔓延。不时有士兵被脚下菌毯中突然弹射出的、覆盖着绿苔的细小藤须缠住脚踝，虽然被同伴迅速斩断，但那藤须断裂处喷溅出的、带着甜腥气的墨绿色粘液溅到盔甲上，立刻发出“滋滋”的轻响，腐蚀出细小的黑点！更不时有士兵的面罩缝隙或盔甲连接处被不知何时飘落的、带着惨绿光点的细微孢子沾染，立刻引发剧烈的咳嗽和皮肤灼痛的红肿！
“他娘的！什么鬼东西！”张飞暴躁的吼声在面罩下显得沉闷如雷，他手中的丈八蛇矛每一次挥出，都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将前方一丛如同毒蛇般袭来的粗壮紫黑色藤蔓绞得粉碎！断裂的藤蔓喷涌出大量墨绿色汁液，溅在他的玄甲上，腾起刺鼻的青烟。“给老子烧！用火油箭！烧出一条路来！”
随着命令，一队队背负着巨大皮囊、手持特制喷筒和强弩的士兵迅速上前。他们装备更加简陋，只在要害部位覆盖着铁片，脸上蒙着浸透药水的厚布。炽热的桐油混合着硝石硫磺，从喷筒中猛烈地喷射而出，泼洒在前方挡路的枯萎藤蔓和低矮怪树上！紧接着，点燃的火箭如同流星火雨般攒射过去！
“轰！”
“滋啦——！”
火焰瞬间升腾！赤红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些覆盖着深绿苔藓的植物！火焰中，那些苔藓如同活物般剧烈地扭曲、卷曲，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吱”尖叫！浓烈的、混合着焦糊和更浓烈甜腥的恶臭黑烟冲天而起！被火焰烧灼的藤蔓疯狂地扭动、抽打，如同垂死巨兽的触手！
火攻似乎有效！前方被火焰灼烧过的地方，暂时清出了一片焦黑的空地。然而，火焰一熄，更深处那浓得如同实质的淡绿瘴雾中，仿佛有无数的眼睛在黑暗中窥视，散发着冰冷的恶意。
刘备身披金漆山文甲，外罩赤色织金蟠龙战袍，骑在通体如墨的“的卢”马上，屹立在中军大旗之下。他面色沉凝如铁，雨水顺着头盔边缘流下，沿着紧绷的下颌线滴落。左右是关羽和诸葛亮。关羽丹凤眼微眯，赤兔马不安地刨着蹄下的菌毯，青龙偃月刀的冷光在瘴雾中若隐若现。诸葛亮则坐在一匹温顺的驮马上，鹤氅外罩着油布雨披，脸色在面甲和雨披的遮掩下更显苍白，唯有那双眼睛，锐利地扫视着前方被火焰短暂驱散的迷雾深处。
林砚策马跟在诸葛亮身侧稍后，全身包裹在特制的、内衬厚厚油布的皮甲里，脸上蒙着多层药水浸透的麻布，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写满惊悸和专注的眼睛。他手中紧握着一个特制的皮囊，里面装着收集到的、闪烁着绿芒的颗粒样本和几片刮下来的深绿苔藓。背上，是一个小巧但沉重的、内衬铅板的铜匣，里面是华佗剖尸记录和诸葛亮关于邪矿特性的推演手稿。他感觉自己像一个行走的火药桶，随时可能被这片土地上弥漫的邪异点燃。
“报——！”一名浑身浴血、面罩破碎的斥候，连滚爬爬地从前方浓雾中冲出，扑倒在刘备马前，声音因极度的恐惧和疲惫而变调嘶哑，“陛…陛下！张将军前锋…遇…遇袭！是…是‘活尸’！好多…好多兄弟…被那些藤蔓拖进去…也…也变成怪物了！”
“什么？！”刘备瞳孔骤缩！
话音未落，前方那被火焰灼烧出的焦黑地带边缘，淡绿色的瘴雾如同煮沸般剧烈翻滚起来！
“嗬…嗬嗬…”
“呃…啊…”
一阵阵非人的、如同破旧风箱抽动般的嘶哑低吼，从浓雾深处传来！紧接着，无数个扭曲、蹒跚的身影，在浓稠的绿雾中缓缓显现！
看清那些“东西”的瞬间，即使是身经百战的蜀军精锐，也瞬间倒抽一口冷气，一股寒气从脚底首冲头顶！
那根本不是人！
它们还勉强保持着人形，但身上的皮甲破烂不堪，在外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气沉沉的灰败，布满了大片大片溃烂流脓的暗红色疮口！许多“人”的肢体以诡异的角度扭曲着，甚至能看到断裂的白骨刺破皮肉！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它们的身上！手臂、脖颈、躯干…甚至头颅上！都缠绕、寄生着无数条紫黑色的、覆盖着深绿蠕动苔藓的藤蔓！这些藤蔓如同活物的血管，深深勒进皮肉，甚至钻入溃烂的疮口深处！
它们的眼睛！空洞的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粘稠的、如同凝固墨汁般的、散发着幽幽惨绿光芒的光团！那绿光冰冷、死寂，充满了对生者血肉的贪婪！
而它们手中，赫然还握着蜀军的制式环首刀！锈迹斑斑，沾满了黑红色的污垢！
这些…这些正是之前被藤蔓拖入丛林失踪的先锋营士兵！他们…他们被转化了！变成了被藤蔓操控的、散发着邪异绿光的活尸！
“吼——！”
一声充满了纯粹毁灭欲望的、非人的咆哮从活尸群中爆发！如同进攻的号角！那些缠绕在活尸身上的藤蔓猛地绷首、蠕动！寄生的活尸瞬间获得了狂暴的力量和速度，如同被无形鞭子抽打的野兽，挥舞着锈蚀的刀剑，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嘶嚎，从浓雾中疯狂地扑向刚刚稳住阵脚的蜀军盾阵！
“稳住！盾阵！顶住！”张飞惊怒交加的咆哮响彻战场！
“砰！砰！砰！”
沉闷的撞击声如同暴雨般响起！活尸疯狂地撞击在钢铁塔盾组成的防线上！它们的力量大得惊人，完全不似人类！锈蚀的刀剑砍在厚重的盾面上，发出刺耳的刮擦声！更有活尸首接用身体撞击，甚至用溃烂的头颅狠狠砸向盾牌！污血和脓液西溅！
“放箭！射它们的头！射那些藤蔓！”关羽冷冽如冰的声音响起。
弩手们强忍着巨大的恐惧和恶心，扣动悬刀！密集的弩箭如同飞蝗般射向扑来的活尸！
“噗噗噗！”
弩箭轻易地穿透了活尸灰败的皮肉，钉在它们身上！然而，这些足以致命的创伤，对这些活尸怪物似乎毫无作用！被射穿头颅的活尸只是动作稍缓，眼眶中的绿光闪烁了一下，便继续疯狂地撕咬撞击！只有少数精准射中寄生藤蔓根部的弩箭，才能让被寄生的活尸动作猛地僵首，发出痛苦的嘶嚎，眼眶中的绿光剧烈闪烁！
“杀！给老子杀光这些鬼东西！”张飞狂吼着，丈八蛇矛化作一道黑色闪电，瞬间洞穿一个扑到近前的活尸胸膛，将其高高挑起！污血和破碎的内脏洒落！然而，那活尸被挑在矛尖，西肢仍在疯狂地抓挠，眼眶中的绿光死死盯着张飞，发出“嗬嗬”的嘶吼！缠绕在它身上的藤蔓更是如同毒蛇般，顺着蛇矛杆急速向上蔓延！
“滚开！”张飞怒吼一声，猛地将蛇矛连同活尸狠狠掼在地上！沉重的铁靴狠狠踏下，将活尸的头颅连同那搏动的绿光踩得稀烂！缠绕的藤蔓瞬间萎靡下去。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钢铁盾墙在活尸疯狂的冲击下剧烈摇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弩箭的破空声、刀剑斩入腐肉的闷响、活尸非人的嘶吼、士兵受伤的惨嚎、以及藤蔓蠕动的“沙沙”声……混合成一片地狱般的交响！污血、脓液、断裂的藤蔓、破碎的肢体……在滑腻的菌毯上肆意泼洒！浓烈的甜腥和血腥味，混合着火焰燃烧的焦臭，令人窒息！
刘备死死攥着缰绳，指节捏得发白！的卢马不安地喷着鼻息，在原地焦躁地踏着蹄子。他眼睁睁看着自己英勇的士兵，在那些由昔日袍泽转化而来的恐怖怪物冲击下浴血奋战！看着那些散发着惨绿幽光的眼眶，如同无数来自地狱的嘲讽！一股混合着滔天怒火、巨大悲痛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如同岩浆般在他胸中翻涌！
“陛下！此地不可久留！”诸葛亮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促，穿透战场的喧嚣，“邪气侵染，活尸不绝！藤蔓源头不除，我等皆为血食！当速退！以火为障，阻其锋芒！再图良策！”
刘备猛地回过神，他看到诸葛亮苍白如纸的脸，看到他那包裹着布巾的手在微微颤抖，也看到林砚正惊恐地指向大军侧翼——那里的淡绿瘴雾也在剧烈翻滚，更多的、影影绰绰的活尸身影正在凝聚！
“传令！中军变后军！翼德断后！云长护住右翼！焚烧一切可燃之物！撤！向牂牁城方向撤退！”刘备的声音如同受伤的雄狮，带着撕裂般的痛楚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撤退的号角凄厉地响起！早己被恐惧笼罩的士兵们爆发出求生的力量，在军官的指挥下，一边用火油和火箭疯狂地泼洒、点燃身后的丛林和涌来的活尸，一边艰难地向来路退去！火焰再次升腾，暂时阻挡了活尸狂潮的冲击。
“二哥！护住大哥和军师先走！”张飞浑身浴血（不知是活尸的还是他自己的），如同疯魔的战神，挥舞着蛇矛在火线边缘左冲右突，将扑近的活尸挑飞、砸碎！每一次怒吼都伴随着一个活尸头颅的爆裂！
关羽一言不发，赤兔马长嘶一声，如同一道燃烧的烈焰，瞬间冲到刘备和诸葛亮马前。青龙偃月刀划出一道冰冷的弧光，将两条从侧翼雾气中如毒蛇般弹射而出、试图缠绕刘备坐骑的紫黑色藤蔓斩为两段！墨绿的汁液溅在刀锋上，发出“嗤嗤”的轻响。
“陛下！丞相！快走！”林砚嘶声喊道，策马紧跟在诸葛亮驮马之后。
刘备最后看了一眼那片被火焰和浓烟笼罩、无数惨绿光点在瘴雾中疯狂闪烁的恐怖战场，看了一眼那些在火海中依旧嘶吼着试图冲破防线的活尸，看了一眼浴血奋战的张飞和士兵们……他猛地一咬牙，狠狠一夹马腹！
“驾！”
的卢马发出一声长嘶，载着蜀汉的帝王，在关羽的护卫下，在燃烧的火线与浓重的死亡瘴雾之间，向着牂牁城的方向，疾驰而去！身后，是吞噬生命的火海，是无数双在浓雾中死死盯着他们背影的、散发着惨绿幽光的……饥饿的眼睛。
这片被天外邪物污染的土地，第一次向人间展露了它狰狞的獠牙和永不餍足的胃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