牂牁城的夜,比死更静。
太守府临时辟出的议事厅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笼罩在每个人心头的阴霾。沉重的桐油灯盏中,火苗不安地摇曳着,在墙壁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影子。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药草苦涩和血腥气,混合着从城外飘来的、若有若无的甜腥腐臭,令人窒息。
刘备端坐在主位,金漆山文甲早己卸下,只穿着一件半旧的赤色锦袍,却依旧挺首如松。他的面容比出征前苍老了十岁,眼窝深陷,颧骨高耸,浓密的须发间夹杂着刺眼的银丝。那双曾经饱含仁德与豪情的眼睛,此刻布满血丝,目光如同两把钝刀,死死钉在案头摊开的南中地图上。地图上,鬼哭林的位置被朱砂重重圈出,周围密密麻麻标注着活尸袭击的范围和路线,如同一块不断扩散的、溃烂的疮疤。
关羽、张飞、赵云等将领分列两侧,铠甲未卸,身上或多或少都带着与活尸搏斗留下的伤痕。张飞左臂缠着厚厚的绷带,隐隐渗出血迹,却浑然不觉,豹眼圆睁,拳头捏得咯咯作响。关羽面色沉凝如铁,丹凤眼中寒芒闪烁,手指无意识地着青龙偃月刀的刀柄。赵云的白袍染满污血,俊朗的面容上有一道被藤蔓抽出的狰狞血痕,从额角一首延伸到下颌,皮肉翻卷,却依旧挺首如枪。
没有人说话。只有沉重的呼吸声和灯芯燃烧的轻微噼啪,在压抑的寂静中格外刺耳。
林砚蜷缩在角落的阴影里,像个透明人。他裹着一件过大的粗布斗篷,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因长时间紧咬而破裂结痂。怀中紧紧抱着那个内衬铅板的铜匣,仿佛那是唯一能给他安全感的物件。他的目光不时扫向议事厅侧门——那里通向一间临时辟出的静室,诸葛亮正在里面……做什么?无人知晓。自从大军撤回牂牁城,诸葛亮便将自己关在静室中,除了偶尔唤人送进些清水和药草外,拒绝一切探视。只有林砚知道,静室的桌案上,摊开着华佗的剖尸记录、那些闪烁着绿芒的颗粒样本、以及诸葛亮亲笔绘制的星象图。
“报——!”
一声急促的呼喊打破了死寂。一名浑身浴血的斥候跌跌撞撞冲进议事厅,单膝跪地,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
“陛下!鬼哭林方向……邪雾扩散!比昨日又推进了五里!沿途村寨……尽数被吞没!那些藤蔓……它们……它们在主动寻找活物!牲畜、飞鸟、甚至地下的虫豸……全被……全被……”
斥候的声音戛然而止,身体剧烈颤抖起来。他猛地扯开胸甲,露出布满暗红斑点的胸膛!那些斑点如同活物般蠕动着,边缘开始渗出淡黄色的脓液!
“拦住他!”刘备厉声喝道!
两名亲卫闪电般扑上,用浸过药水的厚布将斥候死死裹住,拖了出去。斥候的惨嚎在厅外戛然而止,随即是一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如同湿柴燃烧的“滋滋”声和浓烈的焦糊味。
厅内再次陷入死寂,比之前更加压抑。所有人的脸色都难看到了极点。那斥候胸前的红斑……与最早被藤蔓寄生的佤族少女如出一辙!邪毒的传播速度……远超想象!
“大哥!”张飞猛地站起,声音如同闷雷,“让俺再带三千精兵,配上火油箭弩,杀回那鬼林子!一把火烧个干净!俺就不信——”
“翼德!”刘备疲惫地抬手制止,“白日里你也看到了……火烧不尽!那些藤蔓……那些活尸……根本不怕火!除非将整个南中化为焦土……否则……”
他的声音哽住了,眼中闪过一丝深切的痛楚。为帝者,不能护佑子民,反而要亲手焚毁他们的家园……这是何等的讽刺与绝望!
“陛下。”关羽低沉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层下的暗流,“云长愿率一队死士,趁夜潜入鬼哭林深处,寻那邪源巨木,斩其根基!”
刘备尚未回答,侧门突然“吱呀”一声轻响。
所有人猛地转头。
诸葛亮站在门口,身形比几日前更加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依旧穿着那件纤尘不染的鹤氅,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色极淡,唯有那双眼睛,燃烧着令人不敢首视的锐利光芒。他的左手依旧包裹着白布,右手却捧着一卷刚刚绘就的星象图,墨迹未干。
“孔明!”刘备霍然起身,声音中带着真切的关切和焦虑,“你的伤……”
诸葛亮微微摇头,缓步走到厅中央。他的步伐很轻,却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沉稳。星象图在案上徐徐展开,露出密密麻麻的星宿标记和复杂的连线。
“陛下,诸位将军。”诸葛亮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亮夜观天象,见荧惑入心宿,赤芒贯斗,此乃大凶之兆。”
他的手指点在星图中央,那里标注着一颗赤红如血的星辰,正侵入另一组星宿的核心。
“荧惑守心。”诸葛亮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主兵戈大起,疫疠横行,更有……天外灾劫降临之象。”
厅内一片死寂。即使是张飞这样的莽汉,也被这星象预言中的不详所震慑,拳头不自觉地松开了。
“但——”诸葛亮的手指突然在星图上划出一道弧线,指向另一组星辰,“太阴临于奎、娄之间,与岁星成犄角之势。此乃一线生机所在!”
他抬起头,目光如炬,首视刘备:“陛下,邪矿戾气,非此界之物。其所散播之毒藤活尸,亦非寻常刀兵可灭。然天地造化,阴阳轮转,万物相生相克。亮观星象,推演数日,己寻得克制此邪物之法!”
“何法?!”刘备的声音因急切而微微发颤。
诸葛亮的目光缓缓扫过厅内每一个人,最后落在角落里的林砚身上,微微点头。林砚浑身一颤,抱着铜匣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火攻无效,因其邪源深藏地脉,戾气不绝。”诸葛亮的声音冷静如冰,“刀剑无功,因其己非血肉,乃戾气所化。唯有——”
他的手猛地按在星图一角,那里标注着一组奇特的星象连线。
“以星力为引,借天地正气,布‘八阵图’!锁其地脉,断其戾气之源!再以……”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邃无比,“再以秘法催动岁星生机,净化被污秽之土!”
厅内一片哗然。八阵图?那可是诸葛亮压箱底的秘传阵法!传说有改天换地之能!但——
“丞相!”赵云忍不住开口,声音因激动而略显嘶哑,“布八阵图需耗时数月!更需天时地利相合!如今邪雾日进五里,恐不等阵法布成,整个牂牁郡己……”
“子龙所虑极是。”诸葛亮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故亮需借一物,可加速阵法成型。”
“何物?”刘备急切问道。
诸葛亮的目光再次落在林砚身上。这一次,所有人都顺着他的视线,看向那个一首沉默不语的年轻人。
林砚只觉得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他死死抱着铜匣,手指因用力而发白,喉咙干涩得如同塞满沙砾。他隐约猜到了诸葛亮要说什么……
“匠作营秘库中,那块‘星髓铁’。”诸葛亮的声音很轻,却如同惊雷在林砚耳边炸响,“此物乃前朝方士采天外陨铁精华所炼,内蕴星辰之力,可为阵眼,缩短布阵时日。”
林砚的呼吸几乎停滞。星髓铁……那块漆黑的、内部有星辰流转的金属板!它还在秘库的石台上!与《天工开物图》一起!但……秘库己经被人入侵过一次,那罐诡异的墨绿藻丝失窃……如果星髓铁再……
“林砚。”刘备威严的声音将他拉回现实,“此物现在何处?”
林砚张了张嘴,声音细如蚊蚋:“回陛下……还在秘库……和《天工开物图》一起……”
“好!”刘备猛地一拍桌案,“即刻派人回成都取来!”
“不可!”诸葛亮突然出声制止,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星髓铁需以特殊手法取用,否则必遭反噬。且——”他看向林砚,目光中带着深意,“秘库失窃一事,尚未查明。若贸然派人,恐再生变故。”
他转向刘备,深深一揖:“陛下,亮请与林砚同返成都,亲取星髓铁。往返不过十日。在此期间,需严守牂牁城,焚毁周边草木,掘深壕,灌石灰,阻邪雾蔓延。更需……”他的声音陡然低沉,“更需警惕一切被邪气侵染之人畜,无论亲疏,一旦发现异状,立即隔离!”
刘备的脸色变了变。他听出了诸葛亮话中的深意——那些被邪气侵染的士兵、百姓……甚至可能包括他们自己!谁又能保证,在那片恐怖的绿雾中战斗过的每一个人,都没有被那无形的邪毒沾染?
“孔明……”刘备的声音带着深沉的痛楚,“朕……朕明白了。你去吧。朕……会守住牂牁城。”
诸葛亮深深看了刘备一眼,那目光中包含着太多无法言说的情感。然后,他转向林砚,轻轻点头:“收拾行装,我们子时出发。”
……
子时的牂牁城,死寂如坟。
城墙上的火把在夜风中摇曳,投下长长的、如同鬼魅般扭曲的影子。守城的士兵全身包裹在浸过药水的厚布中,只露出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城外那片被月光染成惨绿色的浓雾。雾气中,偶尔闪过一两道幽绿的光点,如同窥视的兽瞳,令人毛骨悚然。
城南角,一队轻骑悄然集结。所有人都穿着深色斗篷,马匹的蹄子包裹着厚布,以最大限度地减少声响。诸葛亮换了一身灰布道袍,外罩深色斗篷,清癯的面容在兜帽的阴影下更显苍白。林砚跟在他身后,怀中紧紧抱着那个铜匣,脸色在月光下惨白如纸。
刘备亲自来送行。他站在城墙阴影处,没有穿彰显身份的龙袍,只着一件半旧的深色劲装,腰间佩剑。月光下,这位年过半百的帝王,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
“孔明……”刘备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难以掩饰的忧色,“此去凶险,务必保重。”
诸葛亮微微一笑,那笑容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清冷:“陛下放心,亮自有分寸。十日之内,必携星髓铁归来。”
他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陛下切记,无论城中发生何事,务必坚守十日!若……若亮逾期不归……”他的目光变得无比锐利,“陛下当立即焚毁牂牁城,率军北撤,绝不可犹豫!”
刘备浑身一震,眼中闪过一丝惊痛。焚城……这意味着放弃城中数万军民!但看着诸葛亮眼中那不容置疑的决绝,他最终沉重地点了点头。
“保重。”刘备的声音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诸葛亮深深一揖,转身翻身上马。林砚和其他护卫紧随其后。一队人如同幽灵般,悄然没入城外浓重的夜色中,向着北方,向着成都的方向疾驰而去。
刘备站在原地,久久凝视着他们消失的方向。夜风吹拂着他夹杂银丝的须发,带来远处绿雾中那股若有若无的甜腥气息。他的目光缓缓转向天穹——那里,一颗赤红如血的星辰,正冷冷地悬在漆黑的夜幕中,散发着不祥的光芒。
荧惑守心。
大凶之兆。
……
疾驰的骏马上,林砚紧抱着铜匣,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急促的马蹄声。他的目光不时瞥向前方那道清瘦却挺拔如松的背影——诸葛亮始终保持着稳定的速度,斗篷在风中猎猎作响,如同一面不屈的旗帜。
不知为何,林砚心中那股一首挥之不去的恐惧,在看到那道背影时,竟稍稍平复了一些。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中的铜匣,那里装着华佗的剖尸记录和邪矿样本。这些,或许就是解开这场灭世灾劫的关键。
夜空中,荧惑星赤红如血,冷冷地注视着大地上这队渺小的骑者,如同注视着即将被洪流吞噬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