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寒风如同裹着碎冰的刀子,沿着兖州官道两侧光秃秃的树干缝隙,肆无忌惮地切割着行人的皮肉。刘备一行早己脱去了标志性的衣甲,换上了半旧不新、沾染着旅途风尘的商贾行头。几辆沉重的辎车,蒙着厚实的油布,车轮碾过冻得硬邦邦的土地,发出沉闷的呻吟。车辕上插着的“河内张氏粮行”三角旗,在凛冽的风中猎猎抖动,显得有气无力。
林砚裹着一件臃肿的羊皮袄,头上扣着顶破旧的翻毛毡帽,大半张脸都缩在竖起的领子里,只露出一双深邃而警惕的眼睛。他骑在一匹不起眼的驽马上,位置不前不后,混在商队护卫之中,毫不起眼。寒风灌进衣领,刺骨的冰冷,却比不上心头那份沉甸甸的寒意。此行的目的地,是曹操的腹心之地——颍川。目的只有一个:尽可能近距离地观察这位即将鲸吞青州黄巾、势力如同野火般蔓延的枭雄,他的根基,他的软肋,以及…那位传说中算无遗策的“鬼才”郭嘉。
“先生,”扮作管事模样的刘备策马靠近,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忧虑,“前方哨卡盘查甚严,恐有闪失。”他指着远处官道岔口处新设的木栅栏和来回巡视、眼神锐利的曹军士卒。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不同于其他州郡的、紧绷的肃杀之气。
“无妨。”林砚的声音透过毡帽边缘传出,低沉而平稳,“主公切记,我们只是被战火逼得走投无路、想去颍川寻条活路的粮商。‘张管事’只需记住一点:粮行被青州流寇抢了,伙计折了大半,剩下的这点货,是最后的家底,只求在颍川换些安身立命的银钱。悲愤,惶恐,对乱世的无奈…越真实越好。其余的交给我。” 他目光扫过辎车油布下刻意露出的几袋撒了浮土的陈粮,又掠过护卫们脸上刻意流露出的疲惫与惊惶。细节,是骗过鹰犬的关键。
果然,在岔口哨卡,他们遭到了极其严厉的盘查。一个面色黝黑、眼神阴鸷的曹军队率带着几个兵丁,粗暴地掀开油布,用长矛胡乱捅刺着车上的粮袋,冰冷的矛尖甚至贴着护卫的脸颊擦过。盘问更是事无巨细:从哪里来?运的什么?为何不走大路?车上可藏兵器?伙计名册可有?
刘备扮演的“张管事”满脸悲苦,唉声叹气,将林砚编造的“遭遇流寇、家业败落”的惨状添油加醋地诉说,说到动情处,浑浊的老泪在寒风中几乎要凝结成冰珠。护卫们也适时地露出劫后余生的惊惧和对前途的茫然。林砚则缩在人群后,偶尔用带着浓重河内口音的土话,结结巴巴地回答一两个无关紧要的问题,眼神躲闪,活脱脱一个没见过世面、被吓破了胆的乡下伙计。
那队率鹰隼般的目光在众人脸上来回扫视,最终落在了辎车那些半瘪的粮袋和车辙印上。粮袋不多,车辙却深,显然压着重物。他眼中疑色一闪,猛地抽出腰间环首刀,寒光一闪,狠狠划向一个看起来鼓胀的粮袋!
“噗——”
不是预想中金铁交鸣的声响,而是沉闷的、麦粒倾泻而出的哗啦声!金黄的麦粒混杂着尘土,从破口处流淌下来,在冻土上堆起一小堆。
队率愣了一下,刀尖在麦粒里搅了搅,除了粮食,别无他物。他又狐疑地看向其他车辆,林砚适时地露出惊恐万分、想要阻拦又不敢的表情,嘴里无意义地“啊…啊…”叫着。队率烦躁地挥挥手:“晦气!都是些不值钱的陈粮烂谷!滚吧滚吧!别挡着道!” 那深重的车辙,自然被解释为商队怕再遭劫掠,在车底夹层藏了沉重的压仓石。
过了哨卡,转入一条更为荒僻、通往东郡腹地的岔路。官道上的喧嚣迅速被甩在身后,西周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车轮碾压冻土的咯吱声。路两旁的景象也愈发凋敝破败。村庄十室九空,残破的土墙上留着烟熏火燎和刀劈斧砍的痕迹。冻硬的土地上,偶尔能看到丢弃的破烂家什,甚至…零星散落、被野狗啃噬过的森森白骨。一派劫后余生、生机断绝的惨象。
“曹孟德治下…竟也如此?” 刘备看着车窗外掠过的地狱景象,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沉重。这与传闻中曹操招揽流民、屯田安民的景象截然不同。
“主公,”林砚的声音低沉如冰,眼神锐利地扫视着荒芜的田野,“曹操确有屯田之举,然其根基未稳,又连年征战,青州黄巾百万之众嗷嗷待哺,岂是区区屯田能解?更何况…” 他顿了顿,语气中透着一丝彻骨的寒意,“乱世之中,粮秣便是命脉。为了命脉,有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仿佛是为了印证林砚的话,辎车转过一个覆盖着薄雪的山坳。一股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劣质油脂、香料和某种令人作呕的、仿佛蛋白质过度烧焦的诡异气味,如同无形的魔爪,猛地攫住了所有人的嗅觉!
“什么味儿?这么冲!” 张飞瓮声瓮气地抱怨,用力揉了揉鼻子。
关羽的丹凤眼也微微眯起,握紧了手中的缰绳。
林砚的脸色却瞬间变得异常凝重。这味道…他猛地勒住马,目光如同探照灯般射向山坳下那片背风、靠近一条几近干涸溪流的洼地!
那里,并非村庄。只有几顶用破毡、树枝胡乱搭建的窝棚,歪歪斜斜,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窝棚周围,几口巨大的、污秽不堪的铁锅正架在熊熊燃烧的篝火上。锅里翻滚着粘稠的、暗褐色的糊状物,正咕嘟咕嘟地冒着令人窒息的气泡。那刺鼻的、混合了油脂、劣质香料和焦糊蛋白的恶臭,正是从这几口锅里散发出来的!
几个穿着破烂曹军号衣、却面黄肌瘦如同骷髅的汉子,正麻木地用巨大的木勺在锅里搅动着。他们的动作迟缓,眼神空洞,仿佛行尸走肉。而在窝棚后方,一片用枯草和破布勉强遮掩的区域,景象更是令人毛骨悚然!
一堆被剥去了大部分皮肉的、森白的骨头,如同丢弃的柴火,随意地堆叠着!旁边散落着一些破碎的、沾满污血的粗麻布片!更远处,几只饿得皮包骨头的野狗,正围着一堆颜色暗沉、沾满泥土和冰碴的内脏碎块疯狂争抢撕咬,发出令人牙酸的呜咽和咆哮!
“呕——!” 一个扮作伙计的年轻亲兵,再也忍不住,猛地趴在马脖子上剧烈地呕吐起来,酸腐的气息瞬间弥漫开。
张飞豹眼圆睁,虬髯戟张,死死盯着那口翻滚着恐怖糊状物的大锅,握着丈八蛇矛的手臂肌肉虬结,骨节发出咯咯的爆响,喉咙里发出野兽般压抑的低吼:“他奶奶的…锅里…锅里是…?!” 巨大的愤怒和恶心让他几乎说不出完整的句子。
关羽脸色铁青,丹凤眼中燃烧着前所未有的、冰冷刺骨的怒火,握着缰绳的手背上青筋如同盘踞的毒蛇!他猛地闭上眼睛,又倏然睁开,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人脯!”
刘备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首冲天灵盖,瞬间冻结了他的血液!他浑身冰冷,胃里翻江倒海,眼前阵阵发黑,几乎要从马上栽下去!人脯!竟然是…人脯!曹操军中…竟己到了如此地步?!为了军粮,为了维系那庞大的战争机器,竟行此禽兽不如之事?!那锅里翻滚的,那野狗撕咬的…是活生生的人!是他治下走投无路的流民?还是战场上倒下的士卒?!
“走!快走!” 林砚的声音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众人凝固的惊骇。他脸色同样苍白得可怕,眼神却锐利如刀,死死压制住翻涌的恶心感。“此地不可久留!快!” 他一夹马腹,驽马吃痛,嘶鸣着率先冲了出去。刘备等人如梦初醒,强忍着呕吐的冲动和滔天的怒火,狠狠抽打马匹,辎车隆隆作响,狼狈不堪地逃离了这片散发着死亡与地狱气息的洼地。
首到将那股令人窒息的恶臭远远甩在身后,再也看不见那几口冒着罪恶气泡的铁锅,众人才在一个避风的山坡后勒住马匹。寒风依旧凛冽,却吹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