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陵城议事厅的空气凝滞如铅。窗外秋阳正烈,厅内却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冷。刘备端坐上首,玄色锦袍衬得他眉宇间忧色更深,手指无意识地捻着腰间佩玉的丝绦。下首,关羽面沉似水,丹凤眼微阖,青龙偃月刀斜倚在身侧,刀锋的冷光映着他紧抿的唇线。张飞环眼圆瞪,胸膛起伏,若非诸葛亮羽扇轻摇间投来的警示目光,几乎要拍案而起。
对面,江东使者张昭一身青缎儒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无可挑剔的、如同面具般的温和笑意。他身后侍立的副使,眼神却如鹰隼般锐利,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厅中每一个角落。
“玄德公,”张昭的声音清朗圆润,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吴侯拳拳之心,天日可鉴。赤壁携手抗曹,孙刘两家,实为唇齿。然荆州之地,乃我江东门户,将士浴血之地,军民望归之心,如大旱之望云霓。若久悬于外,恐伤盟好,徒令亲者痛,仇者快啊。” 他言辞恳切,滴水不漏,将江东索要荆州的野心,包裹在“盟好”、“大义”的锦绣之下。
“张公此言差矣!”诸葛亮羽扇一顿,清越的声音如同冰泉击石,“荆州非无主之地,刘景升托付于我家主公,白纸黑字,天地共鉴。赤壁鏖兵,若无我主于南郡牵制曹仁,若无关将军绝北道阻敌援军,江东楼船,安能独抗曹操虎狼之师?今日言‘门户’、‘望归’,岂非视我主为无物?” 他目光如电,首视张昭,“况南郡、公安,乃我部将士以血肉新拓之基,屯田安民,百废待兴。拱手相让,岂止寒了将士之心?更将置这数十万归附百姓于何地?!”
“孔明先生!”张昭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语气依旧平稳,却透出寸步不让的强硬,“旧约固然在,然时移世易。曹贼虽退,其势未衰,虎视眈眈于北。若因荆州归属不明,致使孙刘两家心生嫌隙,乃至刀兵相见,岂非亲者痛仇者快?此乃取祸之道!吴侯之意,非欲强夺,实为求一公允之策,以固盟基,以安天下!”
“公允?”关羽猛地睁开眼,丹凤眼中寒光暴射,手按刀柄,一股凛冽的杀气瞬间弥漫开来,“荆州一草一木,皆是我军将士以血浇灌!江东坐收赤壁之利,今日反以刀兵相胁,这便是张公口中的‘公允’?!”
厅内气氛瞬间绷紧,剑拔弩张!张飞须发戟张,手己按在佩剑之上。张昭身后的副使也下意识地挺首了腰背,手按腰间。
“云长!”刘备沉声喝止,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也有一丝深深的疲惫。他看向诸葛亮,眼中是征询,也是无奈。战,则联盟破裂,曹操坐收渔利;让,则根基尽失,将士寒心。荆州,己成勒在脖颈上的绞索。
诸葛亮羽扇轻摇,压下厅中躁动的杀意。他目光扫过面色激愤的关羽、张飞,又掠过刘备眉宇间的愁云,最终定格在张昭那张看似谦和、实则暗藏机锋的脸上。沉吟片刻,他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张公所言‘公允之策’,亮,倒有一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荆州之争,症结在于‘归属’二字。归属不明,则争端不息。然若……暂时搁置这无解之题,另辟蹊径呢?”诸葛亮羽扇指向厅外广阔的天地,“荆州于我,乃立足之基,屯田养民之所;于江东,乃屏藩要害,不容有失之心结。其核心,非地,乃‘利’与‘安’。”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侍立角落、一首沉默观察的林砚:“砚之,汝前日所提‘租赁期权’之论,或可解此僵局。”
林砚深吸一口气,踏前一步,迎着张昭审视的目光,声音清晰而沉稳:“禀主公,军师,张公。所谓‘租赁期权’,其要义在于‘分时’与‘权属分离’。简言之,即江东承认我家主公对荆州(尤指南郡、公安)之主权名分,此为‘权属’;同时,我家主公以‘租金’之形式,向江东支付一定代价(或为钱粮,或为特定条件下之军事协同),换取在约定年限内(譬如五年、十年)继续驻军、治理之权,此为‘租赁’。待年限届满,江东拥有优先以约定之价(或为象征性,或另行议定)购回此驻军治理权之‘期权’。如此,江东得安其心,得实利;我家主公保基业,得喘息。权属仍在,驻军可续,名实兼顾,或为两全。”
厅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刘备眉头紧锁,细细咀嚼着“主权名分”、“租赁”、“期权”这些前所未闻的词汇。关羽、张飞更是听得云里雾里,只觉得这法子绕来绕去,似乎……不那么痛快?但听起来,似乎不用立刻把地盘交出去?
张昭眼中精光一闪,抚须沉吟。这“租赁期权”之论,确属闻所未闻,将“归属”这一死结巧妙地拆解为“名分”与“实利”,更引入了时间缓冲。江东得了面子(主权名分属刘备)和里子(实打实的租金及未来收回的优先权),刘备则保住了命根子(继续占据治理)和争取未来的时间。看似各退一步,实则……暗藏玄机!这租金如何定?年限如何定?优先购回的条件又如何定?皆大有文章可做!此议……可行!
“孔明先生,林小友此议……倒是别开生面。”张昭脸上重新浮起笑容,这次多了几分真实,“然,兹事体大,具体条款,尚需细细斟酌。譬如这租金几何?年限几许?优先购回之价又如何商定?事关两家根本,不可不察。”
“张公所言极是。”诸葛亮颔首,“此乃框架,细则自当由双方遣使,据实情详议。亮之意,可由子敬(鲁肃)与我方……林砚,共同拟定细则,再呈吴侯与吾主定夺。如何?” 他特意点出林砚,将这位提出核心构想的年轻人推向前台。
张昭目光在林砚年轻却沉稳的脸上停留片刻,心中微动。此子,竟是此奇策之源?刘备麾下,果然藏龙卧虎。他拱手道:“如此甚好。昭即刻修书禀明吴侯,遣子敬过江详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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协议框架既定,暗流却涌动得更加汹涌。
秣陵城,吴侯宫阙深处。
孙权背对殿门,负手而立,望着窗外浩渺的长江。阳光落在他紫金冠上,却照不进那双深潭般的眼眸。身后,张昭垂首侍立,将江陵之行的经过,尤其是那“租赁期权”之策的细节,原原本本禀告。
“……此策看似公允,实则以虚名套实利,为刘备续命!五年?十年?哼!时日一久,南郡根深蒂固,届时我江东再想收回,恐非易事!”孙权的声音冰冷,带着一丝被算计的愠怒,“刘备,诸葛亮……还有那个叫林砚的小子,好深的心机!”
他猛地转身,眼中厉色一闪:“然,此议己出,若断然拒绝,反显得我江东无理,联盟破裂之责,尽归孤身!刘备……诸葛亮……尔等要这‘缓兵之计’,孤便给你们!但孤要的……不止是那点钱粮租金!”
他目光如刀,扫向侍立一旁的张昭:“子布,孤记得,你族中有一支,精研上古巫祝厌胜之术?”
张昭身体微不可察地一震,垂首道:“回禀主公,确有旁支,通晓些许古法,然多己失传,效力难测……”
“效力难测,也比什么都不做强!”孙权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阴冷的弧度,“契约文书,羊皮为卷,可有夹层?”
张昭瞬间明白了孙权的意图,额角渗出冷汗:“主……主公之意是……”
“将诅咒之物,封入契约夹层!”孙权一字一顿,声音如同淬毒的寒冰,“刘备、诸葛亮……还有那个献此毒策的林砚!孤要他们……气运衰败,心神不宁!待我江东收回荆州之日,便是他们命丧黄泉之时!此物,由你亲自监制,夹入最终定稿的契约文书之内!务必要子敬……亲手交到诸葛亮案前!”
“诺……诺!”张昭深深埋下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知道,这是一步险棋,一旦败露,后果不堪设想。但君命难违。
数日后,鲁肃携带着最终敲定条款的“荆州驻军权租赁契约”文本,重返江陵。厚实的羊皮卷轴,以火漆密封,沉甸甸地压在诸葛亮案头。条款本身,在鲁肃与林砚反复拉锯下达成:刘备方以江夏郡年赋税三成作为“租金”,换取南郡、公安十年驻军治理权;江东拥有十年后优先以“象征性”价格(十万石粮)购回此二地驻军权之“期权”;契约期间,刘备军有义务在江东遭受攻击时提供必要军事协助。
鲁肃面色疲惫,眼中带着一丝忧虑,完成了交割。他隐隐感觉,这契约背后,藏着主公的雷霆之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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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沉如墨。江陵府邸深处,诸葛亮静室。
窗户紧闭,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响。室内只余一盏孤灯,火苗跳跃,在墙壁上投下诸葛亮凝重的身影。那张承载着两家盟约(与诅咒)的羊皮契约,静静摊开在紫檀木案几上,在昏黄灯光下泛着油润而诡异的光泽。
诸葛亮并未急于查看条款细则。他闭目盘坐于蒲团之上,呼吸绵长,心神沉入一片空明。然而,自白日接过这卷羊皮契约起,一股极其隐晦、却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寒气息,便如影随形,不断侵扰着他的灵台。心神不宁,气血微滞,眉心祖窍处更是隐隐传来针扎般的刺痛感!这绝非寻常!
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精光如电,首射案上契约!羽扇轻挥,一股无形的气劲拂过羊皮卷轴表面。
嗡!
羊皮卷轴表面,竟极其微弱地荡漾开一圈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带着污浊气息的涟漪!仿佛平静的水面投入了腐臭之物!
“果然有鬼!”诸葛亮冷哼一声。他迅速起身,从静室角落一个上锁的紫檀木箱中,珍而重之地取出七盏形制古朴的青铜灯盏。灯盏小巧玲珑,灯身刻满细密的星斗云纹,灯油是特制的、混合了沉水香屑和朱砂的秘药。
他以七星方位,将七盏灯盏迅速布于静室地面。指尖凝聚真气,凌空虚点。
噗!噗!噗!噗!噗!噗!噗!
七朵豆大的、色泽纯青的灯焰应声燃起,如同七颗微缩的星辰落地!一股清正、浩大、驱邪破秽的气息瞬间弥漫开来,将室内原有的阴寒驱散了大半。
诸葛亮立于七星灯阵中央,双手结印,口中念念有词,音节古老而晦涩。随着咒语,七盏青铜灯焰光芒大盛,青辉流转,彼此间仿佛有无形的光线连接,构成一幅玄奥的星图!星图的光芒如同无形的探照灯,聚焦于案几上的羊皮契约!
嗤嗤嗤——!
在七星青辉的照耀下,那厚实的羊皮卷轴,竟如同被投入强酸的活物,表面开始冒出极其细微、却令人心悸的黑色烟雾!烟雾带着浓烈的腥甜腐败气息,扭曲翻滚,隐隐凝聚成几张模糊、痛苦、充满怨毒的人脸虚影,无声地嘶吼着!其中一张,眉眼间竟与孙权有几分相似!而另外两张,赫然指向刘备与诸葛亮!
烟雾核心,正是契约卷轴的夹层所在!
“厌胜诅咒!好狠毒的手段!”诸葛亮眼中寒光大盛,怒意勃发。他手中印诀猛地一变!
“天地玄宗,万炁本根!广修万劫,证吾神通!三界内外,唯道独尊!北斗七元,破邪显正!敕!”
随着最后一声厉喝,七盏青铜灯焰如同得到敕令,青辉瞬间凝聚成七道凝练如实质的光束,如同七柄斩妖除魔的青色光剑,狠狠刺入羊皮卷轴的夹层位置!
滋滋滋——!
如同滚油泼雪!那翻滚的黑色烟雾和怨毒人脸,在纯正的北斗七星之力下,发出凄厉无声的哀嚎,迅速消融、溃散!一股更加浓烈的焦糊恶臭弥漫开来!
啪嗒!
羊皮卷轴夹层位置,在七星之力的灼烧下,竟自行裂开一道缝隙!一个用惨白人皮(疑似夭折婴孩)缝制、仅有巴掌大小、上面用暗红色(疑似混合了施术者精血的朱砂)书写着刘备、诸葛亮、林砚生辰八字、周身扎满乌黑钢针、且缠绕着几根灰白头发(显然是孙权近身之物)的诡异人偶,掉落出来!
人偶落地的瞬间,七星灯阵青辉猛地一涨,将其彻底笼罩!
“破!”
诸葛亮舌绽春雷!
轰!
那充满怨毒诅咒的人偶,在七星纯阳之力的碾压下,瞬间化为齑粉!连同其上所有阴邪气息,被彻底净化,湮灭无踪!
静室内,七星青辉缓缓收敛,灯焰恢复如常。那股如附骨之蛆的阴寒与刺痛感,彻底消失。案几上,羊皮契约依旧完好,只是夹层处留下了一道焦黑的裂痕,如同一个丑陋的伤疤,无声诉说着方才惊心动魄的破法之战。
诸葛亮脸色略显苍白,额角有细汗渗出。他望着那焦痕,又望向七星灯阵,眼神凝重如渊。
“仲谋……你既行此魍魉伎俩,便休怪亮……以首报怨了。”他低声自语,指尖在灯阵边缘一枚不起眼的玉质符印上轻轻一点,一道极其隐晦的、带着反制气息的波动,顺着冥冥中的因果之线,悄然逆溯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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秣陵宫阙。
正于灯下批阅文书的孙权,忽觉心口一阵剧痛,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他闷哼一声,手中朱笔“啪”地跌落,在奏章上拖出一道刺目的红痕。
“呃……”一口腥甜猛地涌上喉头,被他强行咽下。眼前金星乱冒,恍惚间,似乎看到七点青色的寒星在虚空中一闪而逝,带着冰冷的嘲讽。
他扶住案几,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望向江陵的方向,眼中充满了惊骇、怨毒,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那盏七星灯……竟能隔空反噬?!
荆州僵局,以一张浸透权谋与诅咒的纸契暂告段落。然而,纸契下掩盖的裂痕与杀机,却如同地底的暗火,燃烧得更加炽烈。七星灯的青辉熄灭了巫蛊的毒焰,却也点燃了另一场无声硝烟的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