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临故作好奇,长眉沾了几分谑意,“我的事?你了解吗?”
“你扒了我的人,礼尚往来我也该扒扒你才是。”乔如意手指一松,掌心里一截截枯枝簌簌而落,她拍了拍手,抬眼时眸底沾笑,轻盈极了,像是日照水面,粼粼光耀。
“就算了解得不够透彻,哪怕是我胡编乱说,说上几句也不会让我这边显得难堪不是?”
行临挑眉,“所以现在是分阵营了?”
“阵营不是一直存在?”乔如意嘴角微扬,“当你着手调查我的人的时候。”
行临打量着她的神情,不像是生气,眼里也不见任何愠怒,极大可能就是以这个说辞揭开事情全貌罢了。
“你说。”他嘴角微微噙笑。
乔如意,“九时墟,掩藏河西走廊深处,所愿皆能实现。而行老板的铺子藏在瓜县的烟火气里,虽是家咖啡店,但也打着心想事成的口号。当然,这是巧合也能说得过去。”
“这几天的遭遇也不用多说,但凡跟黑沙有关都是行老板来解决,换句话说,再强的身手在面对黑沙的时候似乎都无能为力,只有,”
乔如意说到这顿了顿,目光朝着行临的腰间一扫,“行老板的这把狩猎刀,是专门用来对付游光的利器。”
“在我进店的第一晚,行老板杀的那个就是游光吧,用的也是狩猎刀,干脆利落。你跟游光之间,是处决和被处决的关系,这点不假吧?”
行临微微点头,“你想得的确周全。”
“你进古阳城,对外声称是为了找葛叔一家,但实际上你是为了这场黑风暴,为了游光。”
乔如意很肯定的口吻。
“为什么这么说?”
“游光是许愿人的强大执念,借着黑沙暴的力量来到现实世界,试图从九时墟的管控里逃脱。”乔如意的目光温和,没有攻击力,不紧不慢的语气里却是从容。
“千百年来发生过不是一次两次,但你刚刚说没有许愿者逃脱,再结合黑沙暴明明存在却记载不多,足以说明一定是有九时墟的人在执行着某种规则,并且十分严格。”
“怎么就恰巧行老板能对付游光?我也看了那把狩猎刀,可不是现在随随便便什么手艺人能做出来的,那把刀是上了年头的。”乔如意慢悠悠的口吻,“所以我猜想,你是九时墟的人,或许是执行者、追捕者的角色,目的就是阻止游光滥杀无辜。”
“瓜县起了黑沙暴,说明已经有许愿者的执念从九时墟里跑出来,所以你任务来了,只不过葛叔临死时留下的金饼,恰好又是跟九时墟有关,你便打着找寻葛叔一家下落的旗号一路追捕游光回九时墟。”
说到这儿,乔如意似笑非笑地问行临,“你觉得我这段说得怎样,有胡诌的成分吗?”
陶姜和鱼人有盯着行临,脸色都很异常。陶姜了解乔如意,她能说出口的话势必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会说因为对方的揭穿而变得恼羞成怒口无遮拦。
她说行临跟九时墟有关,十有八九就是有关了。
行临与她对视,有瞬间他眼神是极其暗沉的,像是千尺寒潭不见日月,也照不到底面。
周别咽了一下口水,看向行临,开口时有些小心翼翼,“哥,你不会真跟九时墟有关吧?”
他说不上来自己的感觉,告诉自己行临跟九时墟没关系,他就是很普通的咖啡店老板、喜欢驯马的场主,平时是毒舌、高冷,但大多数时候都是嘴硬心软的主儿。
他不想身边的人真跟那个世界有什么关系,这令他很难接受。
可乔如意的口吻太坚定了,信誓旦旦得很,周别心里的天平一端已经在朝乔如意偏斜了。
行临看了一眼周别,又看向乔如意,笑说,“你也是挺敢猜的。”
乔如意的眉梢动了动,“没办法,短短时日就经历这么多,只能打开思路或许才能靠近真相。”
行临笑了笑,从衣兜里掏出金饼。
葛叔家找到的那枚金饼,被他拿在手里似把玩着,就同乔如意的那枚一模一样。古法制造,金量十足,拿在手里就是沉甸甸的手感。
“金饼就是许愿人的标记,但凡向九时墟许愿的人,九时墟都会相赠与许愿人一枚金饼,作为与九时墟交易的凭证。”
行临修长的手指轻轻着金饼,“如意,你说得没错,游光之所以没有长期在世间横行,的确是因为有九时墟的人在执行任务,但有一点你说错了,九时墟的人在抓到出逃的执念后不是将其带回,而是就地解决掉,以防止发生更大的杀孽。”
“将出逃的执念解决掉的意思是……”乔如意面露不解。
行临口吻轻淡,“杀死。”
乔如意一怔,随即问,“将执念杀死?”
“是。”
“这是……什么意思?”乔如意虽是这么问,但心里隐隐有点感觉。
“其实你能想到。”行临微微一笑,“那些违约者是要接受永生永世被困九时墟的惩罚不假,但起码灵魂还在。可他们利用强大的执念出逃,一旦被狩猎刀宰杀,他们就是彻底消失。”
他从腰间抽出狩猎刀,刀刃在火光中铮铮寒凉。“彻底消失的意思是,他们的灵魂消散,再也没有轮回的机会。”
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刀刃上,“它明面对付的是游光,真正作用是灭魂。”
众人倒吸一口凉气,唯独沈确,面色平静。
乔如意强按住内心的不安,盯着行临的脸。他明明眼里有微笑,可刀子的寒光映在他脸上时,又似寒刃般沁凉锋利。
“所以,你是九时墟的执行者?”她问。
行临缓缓将刀放下,与她对视,“不能叫执行者,我就是九时墟的店主。”
乔如意呼吸一滞。
周别惊地一下站起身,“什么!”
陶姜瞪大双眼,然后不可置信地上下打量着他。
乔如意也对他好一番打量,面色由惊愕转为迟疑,“九时墟存在千年,你是店主?”
“对啊,你这岁数……”陶姜眉头皱得跟什么似的。
周别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哥,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岁数其实挺大。”
他相信古阳城的存在,毕竟是丝绸之路上的驿站,哪怕掩藏在黄沙之中,那遗址也一定是在的,他相信行临不会信口开河。
黑沙暴中的游光他虽没见着实体,但这几日的诡异经历也足以让他去相信一些另类东西的存在。可要他相信九时墟?更甚者要他去接受行临就是九时墟的店主?
行临笑了,“市面上那些百年老字号的铺子,店主也都是几百岁?”
周别一下明白了,一颗心陡然放下,拍拍胸脯,“还好、还好。”
行临眼里的笑意淡淡,乔如意看在眼里,心头的狐疑始终未散。“店主是代代换?那你又是怎么被选择的?”
“当然需要代代换,至于店主选择的标准,”行临想了想,“一切凭缘吧。”
他似乎不想说太多了,或许也是累了,眉间有倦怠之意。
但乔如意没想放过他,就算店主选择的标准他不说,眼下还有棘手的问题。
“我们这一路上都有游光的存在,杀了它们之后呢?”
“回九时墟,做注销。”行临说。
周别愕然,“还有注销?”
行临面色淡然的,“就跟你在店里给会员建档的道理一样,但凡进到九时墟的客人都会签订生死档案,一旦客人发生消失事件,店主需要及时撤销客人档案,以免占名额。”
周别不问了。
乔如意和陶姜也不说话了。
这种事怎么说呢?
你说它很近吧,它又活在传说里;你说它虚无缥缈吧,你身边的人还跟它有直接关系,并且以很真实的状态存在着。
经行临这么一描述,九时墟就像寻常铺子一样运营。
可那是九时墟啊,能让人彻底消失的地方。
然而就在大家都陷入沉默时,鱼人有有了下一步的行动。就见他猛地窜到行临面前,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满脸哀求,“行老板,不不不,神仙大人,求你救救我吧,我不图财不图势的,我只求能从困局里脱身,让我能像个正常人活着就行!”
陶姜皱眉,“鱼人有你疯了?你向九时墟许愿?”
鱼人有一脸痛苦,“没人能帮得了我了,我没办法了,已经走投无路了……我想死,可又没勇气死……”
行临垂眸看他,语气淡淡,“人活着怎么会没路走?你可以去自首,欠下的钱你通过自己的双手也能还清。”
鱼人有摇头,“还不清的,我现在是躲进了无人区,要债的那伙人不敢进来,我出去了之后呢?还有杀人的事,没人能给我证明,我洗不清嫌疑,我不想坐牢!”
行临面色毫无波澜,“你欠了钱,别人讨债很正常,说到底不过就是钱财之事,办法总比困难多。至于你说你不想坐牢,就算坐牢又怎样?”
鱼人有抬头,愕然看着他。良久后说,“行老板说得轻巧,不管是钱财的事还是牢狱之灾,这对我们这些人来说都是灭顶之灾。”
行临闻言笑了,明显的讥讽之意,“灭顶之灾?那些被杀掉的游光呢?你认为的生不如死的日子,对游光来说都是奢侈。”
鱼人有的嘴巴一张一合。
“不要做让自己后悔的事。”行临淡淡道,“什么都不如活着重要。”
鱼人有一把扯住行临的胳膊,“神仙大人,那就求求你,让我无债一身轻,让我免去牢狱之灾!”
行临微微蹙眉,抽出胳膊,“你这心愿自己就能解决,还有,不要叫我神仙大人。”
“不不不,我走投无路了才要找九时墟啊……”
行临不悦,“要看缘分。”
“咱俩都在一个帐篷里了,还不叫有缘?”鱼人有都快哭了。
行临不搭理鱼人有了,起身去拿柴火。鱼人有还要起身跟着,被沈确给呵斥了,“这能一样吗?九时墟有九时墟的规矩,你别捣乱了。”
鱼人有都快疯了,“我想九时墟许愿,怎么就是捣乱的了?我——”
“鱼人有。”乔如意开口,“行临说得对,你想要的通过自己努力就能办到。九时墟不是轻易许愿的地方,你失去的可能会比你得到的还要多,那些游光的下场你没看到?”
鱼人有僵在那,肩头在颤抖。
暴雨中的一场对话,将各自的目的和情况开诚布公。讲真,乔如意对于行临说的这一切事还在消化,尤其是他真实身份。
她想过种种可能,直到推算到他可能是执行者的身份时都觉荒诞。
好了,更荒诞的来了。
他竟是九时墟的店主。
那个能助人满足任何愿望的九时墟店主。
具体是多少代店主她没问,准确来说是没来得及问,鱼人有急切许愿的架势明显惹得行临不快。
也不知道是几点,总之天还黑着,暴雨的势头小了些,转为细细的毛雨。
行临、周别和沈确出去排帐篷上的积水,挖简易水渠缓解帐篷周围压力。
他们走远时,乔如意的脸色彻底冷下来了。
鱼人有知道自己的事没完,见陶姜递了个眼神过来,立马上前,膝盖一软又跪下了,“祖宗,我不是有意要瞒你——”
乔如意抬手就是一记耳光,手劲不小,鱼人有的半张脸顿时红了,巴掌印明显。
鱼人有见状,捂着脸开始磕头,“对不起,一切都是我的错!”
陶姜心惊胆战的,她知道乔如意真是怒了。
乔如意开口,嗓音冷淡沉凉,“鱼人有,你是跟在我身边的,结果你的事我要从别人口里得知?”
“祖宗,我不是故意要瞒着你的,我、我是不知道该怎么开口啊……我这么个劣迹斑斑的人,我不敢冒险啊,万一你们知道了真相,哪还会带着我进古阳城?”鱼人有眼眶都红了,捂着半边脸。
陶姜冷言,“你以为这种事能瞒多久?行临是什么人?那人比猴子还精!不把人查个底儿朝上他能算完?”
鱼人有嘴唇翕动,“祖宗,我……”
“说说吧,你杀人的事。”乔如意说着,伸手搭在他肩膀上,手指狠狠一收,目光狠厉,“想好了,我不希望再听到不虚不实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