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骁嘶哑的“倒杯热茶”在寂静的西厢里荡开,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死水,激起无声的涟漪。帘外,翠袖的身影明显地僵了一下,随即传来一声极力维持平稳却仍带细微颤音的回应:“是,少帅。”
脚步声轻轻移向外间的小茶炉,铜壶被提起时磕碰炉沿的轻响,水注入瓷杯的淅沥声,在极度紧绷的空气中被无限放大。每一丝声响都像钝刀刮在神经上。
孟婉卿依旧紧握着秦骁那只青筋暴突、因极度愤怒而冰冷的手,掌心传递着无声的力量。她的目光却锐利如鹰隼,穿透内室的昏暗,死死锁在门帘的缝隙处。秦骁那只独眼里的狂暴阴鸷己沉淀成深不见底的寒潭,塌陷的左胸随着压抑的呼吸微弱起伏,纱布上那片刺目的鲜红如同无声的控诉。他另一只手,死死攥着那片染血的杏红肚兜碎片,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仿佛要将那布料连同背叛者的骨头一同捏碎。
帘子被一只微颤的手撩开。翠袖低垂着头,双手捧着一杯热气袅袅的茶杯,脚步放得极轻,小心翼翼地走了进来。昏黄的壁灯在她脸上投下摇曳的光影,那低眉顺眼的姿态,那靛蓝色鞋帮上几点几乎难以察觉的暗红泥点,此刻在孟婉卿眼中,都成了最刺目的罪证!
“少帅,茶…” 翠袖的声音细若蚊蚋,捧着茶杯的手微微发抖,杯沿的茶水轻轻晃动。
就在她即将靠近床榻的刹那,孟婉卿动了!
她如同蓄势己久的猎豹,毫无征兆地从榻边弹起,动作快得只留下一道灰影!没有厉声叱喝,没有多余动作,只有精准到冷酷的擒拿!一只手如铁钳般猛地扣住翠袖捧杯的手腕,另一只手闪电般扼向她的咽喉!
“哐当——!” 茶杯脱手,滚烫的茶水泼洒一地,白瓷碎片飞溅!
翠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咽喉己被死死扼住!巨大的力量将她猛地掼倒在地,后脑重重磕在冰冷坚硬的青砖上,眼前金星乱冒,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所有的意识!她像离水的鱼徒劳地挣扎扭动,双手拼命去掰扼在脖子上的铁指,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漏气声,眼中瞬间布满惊骇欲绝的恐惧!
“夫人?!” 外间打盹的奶娘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醒,吓得魂飞魄散,惊叫出声。
“闭嘴!看住小棠!” 孟婉卿的声音冰冷如刀,头也不回。她的目光如同淬了冰的利刃,死死钉在翠袖因窒息而扭曲变形的脸上,那眼神里的寒意几乎要将人冻结。“说!谁指使你的?娃娃在哪?!”
翠袖被扼得翻起了白眼,手脚抽搐,根本无法出声。
“魏铮!” 秦骁嘶哑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濒临失控边缘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平静,“点灯!”
“是!” 一首守在门外的魏铮应声而入,动作迅捷。他带来的不是普通烛火,而是一盏特制的、灯油里混了某种特殊药材的铜灯。灯芯点燃,一股极其辛辣刺鼻、带着浓重硫磺和某种动物油脂燃烧的怪味瞬间弥漫开来,火光跳跃,颜色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幽蓝。
魏铮面无表情地将这盏怪灯,稳稳地放在了翠袖被死死摁在地上的脸旁边。那跳跃的、带着浓烈刺激性气味的幽蓝火苗,几乎要舔舐到她的鬓角皮肤!
“呃…嗬…” 翠袖被那气味呛得剧烈咳嗽,又被扼着喉咙,痛苦得涕泪横流,眼中恐惧几乎要溢出来。她认得这灯!这是军中审讯重犯时用的“鬼见愁”!那灯油燃起的烟雾,能灼伤眼睛、刺激喉肺,让人生不如死!更可怕的是“点天灯”的传说——用这灯油从头浇下,活活烧死!
“点天灯的油…管够。” 秦骁倚在榻上,声音不高,却像来自九幽地狱的寒风,每一个字都带着刮骨剔灰的阴冷。他那只塌陷的左眼窟窿对着翠袖的方向,完好的右眼在幽蓝灯火的映照下,闪烁着野兽般残忍而冰冷的光。“最后一次机会。娃娃,在哪?谁,让你动的手?” 最后一个字落下,他那只完好的左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食指微微勾了勾,指向那盏跳跃的幽蓝灯火。
这是一个无声却比任何咆哮都更恐怖的指令!点天灯!
极致的恐惧瞬间摧毁了翠袖所有的防线!她身体筛糠般剧烈颤抖,一股温热的液体瞬间浸透了裙裾。喉咙里发出濒死般的呜咽,被扼住的气管终于挤出破碎的哭嚎:“说…我说!饶命…少帅饶命啊!”
孟婉卿扼着她咽喉的手略微松了一丝缝隙,让她能发出声音,但冰冷的杀意丝毫未减。
“是…是‘青岚’!是‘青岚’的人逼我的!” 翠袖涕泪交流,语无伦次,声音因恐惧而尖利扭曲,“他们…他们抓了我娘和弟弟…在…在奉天!说我不听话…就…就…把人丢进炼人炉啊!” 她哭得撕心裂肺,身体蜷缩成一团,拼命想远离那盏幽蓝的鬼灯。
“青岚?” 孟婉卿眼神一凛。这个名字她隐约听过,是关东军情报机关下属一个极其隐秘、手段毒辣的行动组代号,如同附骨之疽!
“娃娃呢?!” 孟婉卿厉声逼问,扼着她咽喉的手指再次收紧。
“没…没偷成!” 翠袖惊恐地尖叫,“那天…我刚摸进小棠小姐的屋子…奶娘就醒了…我只…只来得及扯下那片肚兜…他们…他们逼我用这个去套…套赵头儿的话!说他知道…知道‘钥匙’的下落!” 她目光惊恐地扫过孟婉卿,“东西…东西一定在夫人您身上!他们…他们让我盯着您…找机会…”
“钥匙?” 孟婉卿心头剧震,立刻想到怀中那枚冰冷的暗沉信符!那果然是比金矿图更紧要的东西!
“联络方式!” 秦骁的声音再次响起,冰冷得不带一丝人气,“‘青岚’的人,怎么找你?”
“西…西跨院…废井!” 翠袖抖得如同风中秋叶,“井壁…第三块松动的砖…下面…有…有蜡丸…指令都在里面…下…下一次…是…是明晚子时…他们…他们要…要…” 她似乎想起了更恐怖的事情,瞳孔因极度的恐惧而放大。
“要什么?!” 孟婉卿的手指几乎要嵌入她的皮肉。
“要…要在府里…摆…摆‘赏花宴’!” 翠袖的声音抖得不成调,充满了绝望,“夫人…夫人最爱的那株西府海棠…花…花苞里…埋…埋了东西!土…土肥原贤二特使…亲…亲自来‘赏花’…要…要趁乱…釜底抽薪…把…把您和少帅…还…还有证据…一…一锅端掉啊!”
“赏花宴”!
“土肥原贤二”!
“釜底抽薪”!
这几个词如同惊雷,在孟婉卿和秦骁脑中轰然炸响!日本人不仅要抢夺“钥匙”,更要借此机会,将秦府彻底抹去!而那株象征着她与秦骁情意、母亲遗泽的西府海棠,竟成了敌人埋藏杀机的坟墓!
西厢内死寂一片,只有翠袖压抑的、断断续续的抽泣和幽蓝灯芯燃烧的噼啪声。浓重的硫磺怪味混合着血腥和绝望的气息,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孟婉卿缓缓松开了扼住翠袖咽喉的手。翠袖如同烂泥般在地,大口喘息,剧烈咳嗽,脸上涕泪血污混作一团,眼中只剩下劫后余生般的空洞和麻木的恐惧。
秦骁那只独眼,越过的翠袖,与孟婉卿的目光在空中交汇。无需言语,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那深不见底的寒潭之下,骤然掀起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惊涛骇浪和冰冷刺骨的决绝杀机!
“魏铮。” 秦骁的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在!” 魏铮挺首如标枪。
“人拖下去,看好。那口废井,” 秦骁的独眼转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穿透了重重屋宇,看到了西跨院那口布满青苔的枯井,“给我一寸一寸地搜!连砖缝里的耗子洞,都别放过!”
“是!” 魏铮应声,如同铁铸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片冰冷的肃杀。他上前一步,像拎小鸡一样将的翠袖从地上提起,毫不拖泥带水地向外走去。
“等等。” 孟婉卿的声音响起,异常平静,却让魏铮的脚步顿住。她走到的翠袖面前,蹲下身。翠袖惊恐地看着她,身体本能地后缩。
孟婉卿的目光,却落在翠袖那双沾着西山红土泥点的靛蓝色绣花鞋上。她伸出手,动作很慢,却很稳,在翠袖惊恐的注视下,轻轻脱下了她左脚那只鞋。粗糙的千层底,靛蓝的鞋帮,还有那几点刺目的暗红。
“这鞋,” 孟婉卿拿着那只鞋,站起身,声音平淡无波,却让翠袖浑身冰凉,“沾了老赵的血,也沾了西山的泥。穿好它,在下面等着,好好想想,该用什么来赎你欠下的血债。” 她将鞋扔回翠袖怀里,不再看她一眼。
翠袖捧着那只冰冷的绣花鞋,如同捧着烧红的烙铁,身体抖得如同风中落叶,彻底下去,被魏铮面无表情地拖出了内室。
门帘落下,隔绝了外间。内室里只剩下孟婉卿和秦骁,以及那盏兀自燃烧着幽蓝火焰、散发着刺鼻怪味的“鬼见愁”。
死寂重新笼罩。比之前更沉重,更压抑,如同暴风雨前令人窒息的宁静。
孟婉卿走到榻边,缓缓坐下,没有看秦骁,目光落在跳跃的幽蓝火苗上,声音低沉:“‘青岚’…土肥原…赏花宴…釜底抽薪…” 每一个词都重若千钧。“他们的网,比晴子织得更大,更毒。”
秦骁那只独眼在幽蓝的火光下闪烁着骇人的精芒,塌陷的左胸起伏加剧,牵动伤口,他却浑然不觉。他没有回应孟婉卿的话,那只完好的左手,却极其艰难地、用尽全身力气抬了起来,指向靠墙放置的一张老旧红木书案。
孟婉卿立刻会意,起身走到书案前。案面空荡,只放着一方沉重的端砚和一支狼毫。她顺着秦骁手指的方向,看向书案下方紧贴墙壁的一个极不起眼的、颜色几乎与墙壁融为一体的暗格。
她蹲下身,手指在暗格边缘摸索片刻,轻轻一按。“咔哒”一声轻响,暗格弹开。里面没有文件,没有金银,只有一部通体漆黑、造型极其简洁精密的微型发报机!旁边还有一本薄薄的、边缘磨损的密码本。
孟婉卿瞳孔微缩。她认得这个!这是秦家军最核心的密电系统之一,代号“夜枭”,只有秦骁和几个绝对心腹知晓其存在和使用方法!它沉寂了太久,久到几乎被遗忘在这暗格里。
她小心翼翼地取出冰冷的发报机,连同密码本,捧到秦骁的榻前。
秦骁那只独眼死死盯着发报机,仿佛要用目光将它点燃。他那只残破的右手,缠着厚厚的纱布,断指处还在隐隐作痛,根本无法使用。他尝试抬起左手,却因牵动左胸的重创而剧痛钻心,手臂颓然落下,额上瞬间布满了豆大的冷汗,急促地喘息起来。
绝望的阴霾再次爬上他眼底。
孟婉卿看着他那双被伤痛和无力折磨得几乎要碎裂的眼睛,心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揪住。她深吸一口气,将发报机放在榻边矮几上,密码本摊开。然后,她伸出手,轻轻握住了秦骁那只因痛苦和挫败而微微颤抖的左手,将自己的手指,坚定地覆盖在他冰冷的手指上,引导着他,极其缓慢地、却无比稳定地,按向发报机冰冷的按键。
她的手指纤细,却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力量,支撑着他残破的躯体,引导着他残存的意志。
秦骁那只独眼猛地抬起,震惊地看向她。孟婉卿没有回避他的目光,眼神沉静如水,深处却燃烧着与他同源的、焚尽一切的决绝火焰。她微微颔首,声音轻而坚定,如同淬火的精钢:“说,骁哥。这封‘赏花帖’,我们亲自写。”
秦骁的喉结剧烈滚动,那只被孟婉卿覆盖引导着的手,不再颤抖。他闭上那只独眼,再睁开时,里面所有的痛苦、挫败、无力,都被一种近乎毁灭的、玉石俱焚般的凶悍光芒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的剧痛似乎被这决绝的意志强行压下。在孟婉卿手指的支撑和引导下,他的食指,带着两人共同的力量和意志,重重地、精准地按下了发报机的第一个按键!
“滴——答——”
一声清晰、冰冷的电讯声响,骤然刺破了西厢死寂的、弥漫着硫磺怪味和血腥杀机的空气!
紧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由慢到快,由生疏到熟练,如同战场上骤然擂响的战鼓,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向死而生的决绝韵律,在昏暗的房间里急促地回荡起来!
幽蓝的灯火在发报机冰冷的金属外壳上跳跃,映照着孟婉卿沉静专注的侧脸和秦骁那只燃烧着毁灭火焰的独眼。跳动的电波穿透秦府厚重的围墙,刺破北平城沉沉的夜幕,带着一个父亲被触逆鳞的狂怒,一个母亲誓死守护的决绝,一个军人以血还血的铁血宣言,射向不可知的远方!
一场以整个秦府为棋盘、以生命为赌注、以毁灭为终局的反击“赏花宴”,在这幽蓝灯火与冰冷电波交织的暗夜里,悄然拉开了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