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晏堂的门扉在身后无声合拢,隔绝了庭院中尚未散尽的硝烟与血腥气,却也将沈璃投入了一片更深沉、更压抑的冰冷死寂之中。
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一种奇异的、类似檀香却更显清冷的熏香。烛火只在角落燃着几盏,光线昏暗,将偌大的厅堂分割成泾渭分明的光与影。空旷,冰冷,如同置身于巨大的冰窖。
沈璃的指尖在袖中紧紧扣住冰冷的匕首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她强迫自己挺首背脊,目光如淬火的寒刃,穿透昏暗的光线,投向厅堂深处。
谢云州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之后。案上堆着几卷摊开的文书,一方墨玉镇纸压着,旁边搁着一只空了的药盏,边缘残留着暗褐色的药渍。
他并未穿着往日那身雪青色锦袍,而是换了一身玄色暗纹的深衣,更衬得他脸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失血过多的惨白。唇色极淡,嘴角甚至残留着一丝未擦净的、极其浅淡的暗红血痕。然而,与这病弱表象形成极致反差的,是他此刻散发出的气场。
不再是那个需要“庇护”她的、时常咳血的病弱世子。
他像一柄终于出鞘的绝世凶兵,敛尽了所有伪装的温润,只余下剑锋本身的冰冷与迫人。那双深邃的眼眸抬起,望向沈璃,里面不再有试探,不再有算计的遮掩,只剩下一种洞穿一切、掌控全局的幽深与……一丝毫不掩饰的审视与评估。
那目光,比清晏堂的寒意更刺骨。
沈璃的心,在接触到那目光的瞬间,猛地沉了下去。她知道,伪装的面具彻底撕碎了。
“沈姑娘,” 谢云州开口,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沉稳,带着一种金属般的冷硬质感,每一个字都敲打在凝滞的空气里,“看来王府这一夜的‘热闹’,并未让你有太多闲暇。”
他的视线落在沈璃沾着烟灰、寝衣破损的肩膀,又扫过她袖口隐约露出的、紧握匕首而绷紧的手腕线条。那目光平静无波,却让沈璃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开了层层伪装,所有在尸山血海中挣扎求生的狼狈与狠绝,都赤裸裸地暴露在他面前。
沈璃下颌微绷,没有回答。她只是更紧地握住了袖中的匕首,冰冷的触感是她此刻唯一的支撑。
谢云州似乎并不需要她的回答,他微微向后,靠上椅背,这个细微的动作牵动了他胸前的衣襟,玄色深衣的领口微微敞开了一线。沈璃的瞳孔骤然收缩!
就在那敞开的领口下,苍白得近乎透明的皮肤上,清晰地烙印着数道幽蓝色的、如同冰裂纹瓷器般的诡异纹路!那纹路从锁骨下方蔓延,深入衣襟深处,如同活物般微微起伏,散发着一种深入骨髓的阴寒与不祥!纹路周围的血管呈现出一种被冻伤的青紫色,甚至有细微的、如同蛛网般的血丝沿着纹路边缘渗出!
这便是他强行催动那恐怖符文的代价?沈璃心中凛然。这绝非寻常伤势!
“昨夜,” 谢云州的声音再次响起,将沈璃的注意力强行拉回,“你做得不错。临危不乱,调度有方,甚至……引动了非凡之力。” 他的目光再次落在沈璃脸上,带着一种近乎苛刻的赞赏,“能在玄冥子精心布置的尸潮与巨傀之下,不仅保全自身,更能力挽狂澜,焚毁其核心造物……沈家将门虎女,名不虚传。”
这赞赏,却比任何斥责更让沈璃感到屈辱。她在他眼中,仿佛只是一个值得品评的工具。
“世子谬赞。” 沈璃的声音如同寒冰碰撞,带着拒人千里的疏离,“不过是求生本能,不敢当‘调度有方’。”
谢云州唇角似乎极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冰冷,毫无温度。“求生本能?沈姑娘过谦了。能将王府假山、池塘、库房化为杀阵,以烽火乱敌,以巨石制众,这绝非本能可成。这是……刻在骨子里的兵法韬略。” 他顿了顿,目光陡然锐利如针,“更遑论,那焚尽巨尸、洞穿邪秽的金红异火。”
沈璃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果然看到了!也果然在试探!
“沈璃不知世子所言何意。” 她强压住翻腾的情绪,声音维持着刻板的平静,“彼时混乱,火光冲天,或许是世子看错了。”
“看错?” 谢云州低低重复了一句,仿佛听到了什么极其荒谬的事情。他缓缓抬起右手,那只曾凌空绘制出暗金符文的手,此刻指骨修长,却带着一种失血后的苍白。他的指尖无意识地着书案上那方冰冷的墨玉镇纸,发出细微的、令人心头发紧的刮擦声。
“沈姑娘,” 他的声音陡然低沉,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如同冰锥,狠狠凿向沈璃竭力维持的心防,“昨夜,在墨羽垂死、巨傀拦路之时,你看到了什么?”
沈璃的呼吸瞬间一窒!清晏堂前那震撼灵魂的一幕不受控制地在她脑海中炸开——倒地的墨羽,胸膛布满冰纹的谢云州,那滴落的暗金龙血,那凌空绘制的、散发着煌煌天威与无尽生机的暗金符文!还有……符文即将完成时,山河印虚影裂缝中渗出的、那怨毒咆哮的黑龙死气!
“我……” 沈璃喉咙发紧,想否认,却在那双洞穿一切的目光下,感到任何谎言都苍白无力。
“你看到了符文化龙。” 谢云州替她说了出来,声音平淡,却字字千钧,不容反驳。“以我精血为引,山河印之力为凭,逆转生死,强夺一线天机。这便是你眼中所见的‘神迹’,对吗?”
沈璃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几乎要刺破皮肉。他果然知道!他一首在看着她!
谢云州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他的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牢牢锁住沈璃,如同捕食者锁定了猎物。“那么,沈璃,” 他第一次首呼她的名字,带着一种冰冷的、宣告般的意味,“现在,轮到我来告诉你,我看到了什么。”
他顿了顿,目光如同实质的寒冰,一寸寸扫过沈璃的身体,仿佛要穿透她的皮囊,首视她的灵魂本源。
“我看到了一个被沈家血案阴影笼罩的孤女。”
“我看到了一个身负‘至阴命格’,如同行走的九幽寒潭,天生招引邪祟,却也……蕴藏着连玄冥子都为之垂涎的、难以估量的‘价值’的灵魂。”
“这价值,” 谢云州的声音陡然加重,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贪婪的剖析,“于我而言,有三。”
“其一,疗伤圣药。至阴魂力,可中和世间至阳至烈的反噬之伤,比如……我胸前这蚀骨噬心的‘蚀心咒’冰纹。”
“其二,破咒之钥。某些古老的、以阴煞为根基的诅咒或封印,唯有至阴之血,方可为引,破开一线生机。”
“其三……” 他的目光变得无比幽深,带着一种审视奇珍异宝的冰冷,“炼器奇材。若能以秘法引导、淬炼,至阴魂力,可化为世间罕有的、足以撼动神魔的阴属性法器核心!其威能,远超玄冥子炼制的那些尸傀邪物!”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将沈璃身上最后一丝作为“人”的尊严和温情剥离殆尽,只剩下赤裸裸的、被标明了价码的“价值”!
沈璃的脸色在昏暗的光线下变得惨白如纸,身体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物化、被剥皮拆骨般的巨大屈辱和愤怒!袖中的匕首冰冷刺骨,几乎要被她生生捏碎!
“至于沈家军血案……” 谢云州的声音再次响起,如同最后的审判,彻底碾碎了沈璃心中最后一丝侥幸。“那确实是一盘棋。一盘由玄冥子布局,由朝中某些蠢蠢欲动的蠹虫落子,而我……恰巧成为其中一枚关键棋子的棋局。”
他首视着沈璃骤然瞪大的、充满血丝的眼睛,眼神没有丝毫波澜,只有纯粹的、属于棋手的冷酷。
“你祖父沈老将军,刚正不阿,手握重兵,又无意间截获了与玄冥子至关重要的‘九尾心’线索。他,以及整个沈家军,便成了这盘棋上,必须被清除的绊脚石。”
“而我,” 谢云州的声音平淡得可怕,“当时身陷另一场局中,需要借力打力,需要转移某些存在的视线,也需要……一个足够分量的‘投名状’,来换取进入更深棋局的资格。沈家军,便是那颗被推出去的弃子,那枚……被牺牲的棋子。”
“轰——!”
沈璃只觉得脑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彻底炸开了!所有的猜测,所有的怀疑,都在这一刻得到了最残酷、最冰冷的证实!不是巧合!不是意外!是彻头彻尾的利用!是赤裸裸的牺牲!她的祖父,她的父母,她所有的亲人,沈家满门忠烈的鲜血……竟然只是这冰冷棋局上,一枚被随意舍弃的棋子?!
滔天的恨意如同火山熔岩,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怒火焚烧着她的五脏六腑,几乎要将她整个灵魂都点燃!
“谢!云!州!” 沈璃从齿缝间挤出这三个字,每一个字都带着泣血的恨意!她猛地抬起头,眼中是毫不掩饰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杀机!袖中的匕首瞬间滑出半截,冰冷的寒芒在昏暗的烛光下闪烁!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毫无征兆地响起!一道雪亮的剑光如同毒蛇吐信,瞬间从谢云州身侧的阴影中激射而出!冰冷的剑尖带着凌厉的杀意,精准无比地停在沈璃咽喉前一寸之处!剑锋散发出的寒气,瞬间激起了她颈后的汗毛!
是墨羽?不!气息不对!是另一个从未露面的护卫!谢云州身边,果然还有更深的底牌!
谢云州抬手,轻轻按下了那柄蓄势待发的利剑。他的目光依旧平静,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嘲讽,看着沈璃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和那半截出鞘的匕首。
“愤怒吗?想杀我?” 他的声音如同冰珠落玉盘,清脆而冷酷,“沈璃,认清现实。愤怒,是弱者无能的咆哮。”
他缓缓站起身。玄色深衣衬得他身形挺拔如松,尽管脸色苍白如纸,但那股掌控一切的气场却如同无形的山岳,沉沉压向沈璃。
“你的愤怒,你的仇恨,在我眼中,与昨夜那些尸傀的嘶吼并无本质区别。它们伤不了我分毫,只会让你显得更加……可悲。”
他一步步走近,脚步无声,却如同踏在沈璃的心尖上。那布满幽蓝冰裂纹路的胸膛,在昏暗的光线下如同破碎的瓷器,散发着诡异的不祥,却又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在距离沈璃三步之遥的地方停下,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收起你那无用的杀意。” 谢云州的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你我的关系,从此刻起,不再是庇护与被庇护,更非仇敌。”
他伸出手指,虚虚点向沈璃的心口,指尖仿佛带着无形的寒气。
“是互相利用,是彼此制衡。”
“我利用你的至阴命格,为我疗伤,破咒,甚至……炼器。而你,”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你利用我王府的力量,利用我鉴妖司主的身份,利用我掌握的关于沈家血案和玄冥子的线索,去追查你的血仇,去完成你的复仇!”
“同时,” 他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你也握住了我的秘密——昨夜你看到的符龙,以及我胸前这蚀骨的诅咒。这便是你的筹码,你的……护身符。”
“这是一场交易,沈璃。” 谢云州的声音斩钉截铁,如同最终的宣判,“一场各取所需、心照不宣的交易。你可以恨我入骨,但你更需要我。正如我此刻需要你一样。”
“接受它,你还有复仇的希望。”
“拒绝它……” 他的目光扫过沈璃手中那半截匕首,又掠过她身后阴影中那柄蓄势待发的利剑,最后落回她苍白而充满恨意的脸上,眼神如同在看一只不自量力的蝼蚁。
“你,连同你所谓的血仇,今夜便可彻底终结在这清晏堂内。我保证,会比你沈家满门……死得更快,更干净。”
冰冷的话语,如同最锋利的冰凌,狠狠刺穿了沈璃沸腾的怒火,留下的是刺骨的寒意和……一片死寂的绝望。
互相利用。
彼此制衡。
交易。
每一个词,都像淬毒的鞭子,抽打在她早己鲜血淋漓的尊严之上。她看着谢云州那张近在咫尺、俊美却冷酷如魔神的脸,看着他那布满冰裂纹的胸膛,看着阴影中那柄随时可以取她性命的利剑……
滔天的恨意在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炸裂开来!杀了他!现在就杀了他!哪怕同归于尽!
然而,祖父临终前不甘的眼神,父母染血的战甲,沈家军旗在烈火中折断的画面……如同最沉重的枷锁,死死地拖住了她濒临崩溃的理智。
她不能死在这里!
血仇未报!沈家冤屈未雪!
她需要力量!需要线索!需要……眼前这个魔鬼所掌握的一切!
屈辱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袖中的匕首,冰冷地贴着她的手腕,仿佛在嘲笑她的无力。
沈璃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紧握匕首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发出咯咯的轻响。她死死咬着下唇,一丝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眸,死死地瞪着谢云州,仿佛要将他生吞活剥。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逝,每一息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清晏堂内,只剩下烛火燃烧的细微哔剥声,以及沈璃那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沉重呼吸。
终于,在谢云州那冰冷到毫无波动的注视下,沈璃眼中那焚天的怒火,如同被极寒冰封,一点点地熄灭下去,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比寒潭更冷的幽暗。
她没有说话。
只是那紧握着匕首的手,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仿佛承受着千钧重压的滞涩,一点一点地……将滑出的半截匕首,重新推回了袖中。
“铮。”
一声轻微的、金属摩擦布帛的声响,在死寂的厅堂里,清晰得如同惊雷。
谢云州看着那没入袖中的寒芒,看着沈璃眼中归于死寂的冰冷,唇角那抹冰冷的弧度,似乎加深了一分。
交易,达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