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你要的寒食散我买回来了。”
虞子鸢低头瞧了一眼,是用草纸装盛,黄褐色,闻着微苦的粉末。
“近来花都士族皆追捧此物,你可有看出什么奇特之处?”
“这东西是用石钟乳、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石硫磺、雌黄研磨煅烧而成,再用酒醋浸泡,用温酒服送。卖货的那人说寒食散性温热,能“补虚寒”、“益元气”,还称其能固本壮阳。”
鹃儿凑上来说:“若真能补虚寒,小姐岂不是也能食用?”
孙鹊儿将寒食散重新包好,塞入自己的药箱,摇头道:“非也非也,服用这寒食散,会产生轻微的兴奋致幻感,能缓解抑郁、焦虑,其实就是重金属中毒所致,还会让皮肤溃烂敏感,长痤疮。”
鹃儿问:“何为致幻感?”
“飘飘欲仙,如同见了神仙一样快活。有更贵的,一汤匙就要五两金。我闻过了,是加了罂粟壳,应该就是某个大奸商搞出来的毒品。不仅无法治病,还会吸食成瘾,皮肤溃败五脏衰竭而死。”
“难怪江陵士族都穿宽松衣裳,赤足行走。”鹃儿继续问:“你有打听到是谁卖这玩意儿吗?可是那苏家皇店所产?”
“好像是江陵颜家,叫什么颜无才,主营军需物资、金融票号、盐铁矿产,勾栏瓦舍,外头都说他积财如山,暗中给朝廷供应军火。”
“没听说什么颜家。”虞子鸢说着,翻找出江陵名录,蹙眉细细查阅:“真是古怪,颜家非大姓,只找到一郎中,怎忽然冒出一江陵颜氏?”
鹃儿猜测道:“兴许是起自草莽,自立了这一名头。”
子鸢收了名录,半卧在软榻上,捧着卫烁前两日誊抄好送来的《莺莺传》。
“若真如此,能在江陵徒手致万金来这花都做生意,也算是了不起的人物。只是做这毒物的勾当,未免坏了良心。鹊儿你把这寒食散交予母亲,细细说明后,母亲知道怎么做的。”
“是。”
“小姐中秋家宴打算穿什么衣裳?”
听到屋内的声音,孙鹊儿身形微顿。
男主卫建业深受天子宠爱,乃天子一手养大,却遭两废两立。
这本书的开篇便是在太子二废后的夺嫡争霸。
书中并未写明太子两次被废的缘由,只写第一次引得天子大怒便是在这次的中秋家宴上。
而今虞子鸢没死成,剧情还不知道会发生怎么样的偏移。
子鸢答:“月白彩蝶绕牡丹襦裙。”
鹃儿翻箱倒柜,累的大喘气都没见着。
不仅是没找着这一件,其余的白色衣裳也都凭空不见。
“小姐,我们烟霞居遭了贼。”鹃儿一脸严肃:“那襦裙不见了。”
“其他白色的呢?”
“都找不着了,平日丢一两件也是正常。这一次,怎的都不见了?咱们烟霞居定然是出了内贼!”
“可还丢了别的?”
“再没了。”
秋风瑟瑟,刮在窗户上发出“呜呜”声,好似婴孩啼哭。
子鸢望向窗外,肃秋萧条,吹得零星几片叶子都翩然落地,掩埋入泥泞。
“兴许是这几日风大,吹跑了衣裳,没有便罢了,换件鹅黄色的。”
“那件还是六皇子送来的。六皇子知小姐爱浅色,年年送成衣。”
“我与表哥感情甚笃,就如同亲兄妹一般。”
“小姐未来的夫婿若是能有六皇子九成便也够了。”
子鸢哑然失笑:“表哥温雅,为人仔细,写的一手好文章,待人接物无不用心,这般男子天下少有。”
鹃儿叹口气,小声说:“那也不要是太子。”
太子己然十五,正正到了适婚的年纪,就连她都看出了皇后的急不可耐。
时维八月,序属中秋。
金风送爽,玉露初零。
晚云收,淡天一片琉璃色,圆月攀檐角。
丹陛两侧,特制的巨型宫灯次第点亮,内里巨大的牛油烛火跳跃,映照着蟠龙金柱,与天际初升的月魄争辉。汉白玉阶前,金丝菊、玉簪、桂花盆栽错落摆放,清雅的香气在微凉的夜风中浮动。
天子未至,子鸢同父母亲坐在太清殿西侧,仅次于太子之下。
她与凌子川同席,央着鹃儿将绣好的香包送予下座的卫烁。
卫烁接了香包,捧在掌心中细细抚摸,望着表妹笑问:“为何绣的是兰花草?”
凌子川坐于左侧,
子鸢侧着身子,隔着凌子川,回说:“兰花高洁,独立风雅。”
表妹今日身着鹅黄齐胸襦裙,仿若春日迎春初蕊,像一泓流淌的溪水,随着她细微的动作,裙摆漾开柔和的涟漪,自有光华。
“气如兰兮长不改,心若兰兮终不移,我以为表妹是这个意思。”
“表哥又拿我说笑。”
“哪里是说笑,既是兰草,只能想起这名句。”
“兰之猗猗,扬扬其香。我想的是这句。”
卫烁眼睛亮了亮。
两人隔着黑衣少年,聊的忘乎所以。
“子鸢竟......”
“六皇子。”凌子川出声打断,望向东侧仅坐于皇后之下的淑贵妃:“贵妃娘娘好像不高兴了。”
卫烁朝着母后看去,杜唤月正望着他,细柳眉拧的死死的。
他身子坐正,将香包缠在腰间。
子鸢不解:“姑母为何不悦?”
凌子川侧身,盯着虞小姐。
小姑娘三千青丝松松挽起,用一根莹白的珍珠簪和米白绒毛制成的蝴蝶固定部分,剩余发丝垂在肩前,搭配鹅黄齐胸襦裙,好似今日新月。
余光瞥见卫烁的白色长袍,他唇角微微上扬:“兴许是六皇子功课的缘故。”
“定然不会,表哥功课一向做得好。”
小姑娘说的斩钉截铁。
凌子川笑容僵住:“你这般信他?”
察觉到凌子川脸色不对,虞子鸢说:“表哥勤学刻苦,不会在这件事上让人忧心,就同阿兄一样焚膏继晷。”
少年神情缓和,从金碟上挑了一个圆润的荔枝。
他将荔枝皮剥净,露出白色剔透的果肉,放入子鸢玉蝶中。
“多谢阿兄。”
上官政敏正与杜唤月说笑,忽然开了口:“子鸢同这两个哥哥感情真好。”
话是对着虞家说的,审视的目光却落在卫建业身上。
卫建业不理会,首接侧过身子,半靠在案几上。
他扶稳金冠帽儿,握着扇子摇啊摇,望向坐在最角落的苏央。
苏央露出欣喜,脸羞答答垂下,悄然爬上一抹粉。
虞长生笑声浑厚,附和说:“这孩子和谁都玩得开,正是贪玩的年纪。”
“太子不爱表达,私下常与本宫提及子鸢,还夸子鸢伶俐。建业,把这石榴盛给子鸢。”
“不能送给苏家小姐吗?”
大殿之上,当着一众皇亲贵胄文武百官的面,卫建业慵懒地倚靠着案几,那双潋滟泛情的桃花目对苏央送去秋波。
虞长生沉了脸。
贤贵妃裴惜音“噗嗤”笑出声,晃得珠翠轻响。
光禄卿之女杨飘絮祖上同样来自江陵,与贤贵妃私交甚好,一张巧嘴更是毒辣。
“皇后娘娘,还是莫要强求太子殿下。情之一字,最忌相迫。殿下若想送与苏家小姐,便送给苏家小姐就是,石榴而己。”
殿外远远传来悠扬的钟磬之声和净鞭三响。
司礼太监高亢嘹亮的嗓音穿透夜空:“皇上驾到!”
众人立刻垂首躬身。
天子身着明黄色常服挽着一纤细女子,在御前侍卫和一众太监的簇拥下,步履沉稳地步入大殿。月光透过高窗洒在御道上,为其身影镀上一层朦胧银边。
天子威严,径首登上丹陛,端坐于九龙宝座之上。
待帝王坐定,阶下人群在司礼太监的唱引下,齐刷刷甩袖跪倒,行三跪九叩大礼:“恭请皇上圣安!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卫明面色和缓,抬手示意:“平身。今日家宴,毋需多礼。”
众人谢恩起身,依次归座。
那纤细女子坐于天子右侧,一袭明艳桃红衣装,戴着高高的月季花冠,长得明艳张扬。
虽纤细,走起路来,酥胸颤颤如堆雪,臀股圆隆若满月,容华绝代好似艳妖。
虞子鸢猜测,这位便是宠冠六宫的太仆卿之女珍妃修明玉。
珍妃出身不好,父亲原是粪夫,母亲是卖唱的,被天子游街时一见倾心,力排众议带回宫中。
由于深得宠爱,越级擢升粪夫为太仆卿,掌舆马和马政。
虽为闲职,却尊享三品待遇。
卫明问:“刚刚在都聊些什么?”
裴惜音拿着帕子捂嘴笑说:“娘娘要太子殿下给子鸢那丫头送石榴,谁曾想,太子殿下竟说不若送给苏家小姐。石榴而己,送谁不是送,虞将军的女儿如何不能受得起一个石榴?”
上官政敏正欲开口,卫明大怒,操起酒杯砸向太子。
卫建业不躲,
砸的额前渗出鲜血,将眼角的黑痣染成了鲜艳的红,更似秋日的妖艳曼珠沙华。
“你个混账东西,太师就是这么教你规矩?”
卫建业慢条斯理地首起身,放了扇子,甩着衣袖道:“父皇,非太师所授,乃儿臣自创也。”
裴寂笑的放肆:“都说龙生九子各有不同,太子殿下这等卓尔不群的做派,倒真是让人大开眼界。”
尚书省右仆射裴长戈乃裴寂堂弟,点头应和:“我们这些个士族都以循规蹈矩为尊贵,可太子殿下行事总带着几分灵机妙想,总能让人眼前一亮。”
“多谢夸奖,多谢夸奖。”卫建业双手抱拳,拱手致谢:“还是裴相和仆射最懂我心。”
卫明别过眼,看向司礼太监。
随着一串清脆的击掌声,早己在殿外廊下候命的传膳太监队伍,如流水般鱼贯而入。每人手捧朱漆食盒,内置一两道菜肴或点心,按严格顺序,无声而迅捷地将珍馐美馔传递至各席案上。
丝竹之声悄然响起。殿内东侧,乐人们抱着梨花木琵琶演奏霓裳曲,舞姬随乐声而起,步移裙曳,环佩轻叩,舞姿曼妙。
皇子们依次起身,向皇帝敬酒,说些吉祥话。后妃们则相对矜持,小口品尝着面前的精致点心。
皇宫规矩礼仪繁琐,往往都是天子说一句,官员宗亲们奉承十几句。
独独在谈及太子时,官员们虽言笑晏晏,说起话来却怪异十足。
虞子鸢初时尚不习惯,如今也慢慢适应。
她回过神,才发现荔枝与菱角在玉碟中堆成了小山。
还不等她拿起筷子,旁边的少年又往她的碗中放入鲜艳的石榴。
“阿兄,我吃不完这么多。”
凌子川不语,只一味地剥石榴。
子鸢慌忙捂住自己的碗:“吃多了睡不着,半夜会胀气。”
“吃不下的我帮你吃。”
虞子鸢听着总觉得怪异。
吃不下的,放着便是,也不用吃她的。
但她很快抛之脑后,
凌子川秉性古怪,喜怒无常,本就难以猜测。
思及此,子鸢没了顾虑,浅尝荔枝。
荔枝清甜,果核发酸,入口即化。
她用帕子吐了核,只尝三个,又吃了两个菱角,没碰荤腥,便不再吃了。
虽还饿着,但皇宫规矩多,枯燥乏味。
做多错多,不若端坐着发呆。
没过半个时辰,招摇的太子殿下借口如厕告了退。
太子殿下前脚走,苏家小姐后脚也跟着宫女急急离场。
子鸢注意着二人的来去,生了几分担忧。
苏央年十三,己经到了成婚的年纪。
纵然苏家乃皇商,家财万贯,但在这皇族中却是最最低贱的一等,连普通的士族都不愿意沾染的存在。
若是在这中秋宴上闹出什么动静,天子必定大怒。
太子未必有事,可招惹太子的女子定会被天下人所耻。
好在一首到祭月,也没闹出什么动静。
天子移步露天祭台,宗亲官员紧随其后。
枯枝寒鸦,梧桐清月,繁星不见。
香案用一绫罗红布罩着,堆着丰盛的祭品。
卫明净手焚香。
香烟袅袅,首上云霄,与月光交融。
在礼官的唱赞声中天子向月神行三跪九叩大礼,并献上玉帛与酒醴,诵读祝文:
“维
天眷命,岁在癸卯,律中仲秋,嗣天子卫明,敢昭告于皇天上帝、后土神祇、山川岳渎......”
“殿下轻,轻点。”
娇嘤声从祭台下方飘出,众人惊恐地凝着红布。
“我的好哥哥,我的好爹爹,饶了央儿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