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明脸色阴沉,大步走上前,忽地掀起绫罗红布。
只见太子欺压在苏小姐身上,衣裳松松垮垮,那娇媚小美人还在哥哥爹爹的叫着。
太子艳丽,肤白唇红,清浅月魂让他眼角染着的那抹血平添了几分妖异。
卫建业豁然抬头,对上天子跳着怒的眼。
他咧开笑,敞开手以示邀请:“父皇也要加入我们吗?”
“你,你,你......”
卫明捂着胸膛,伸在半空中指着卫建业的手摇摇颤颤,几度说不出话。
上官政敏攥着天子衣角,首首下跪,哭喊着:“皇上,定是有人陷害建业啊!”
说罢,她猛地回头看向文武百官,只见裴相与仆射皆是一脸茫然的惊诧。
又看向贤贵妃裴惜音,带着半分惊异,半分幸灾乐祸。
皇后指着苏央,恨恨说道:“一定是那肆意勾引。皇商之女,果真是行为不检。”
“父皇,大哥一向勤勉克己,此事有蹊跷。”
求情的是三皇子卫泰民,乃太子胞弟,兄弟二人感情深厚。
卫婉给卫建业使眼色,卫建业偏头装没看见。
卫婉焦急,跪下说:“父皇,大哥就算再言行无状,也不至于在中秋祭台如此明目张胆,定然是有人陷害。”
卫建业冷呵一声。
他手撑着地,半首起身子,暴露出半截光裸胸膛,朝着虞子鸢抛了个媚眼。
卫烁挡在子鸢身前,还是没能阻挡卫建业那张掺了毒的嘴。
只见太子仰头望月,半癫半疯笑道:“祭台神圣,在此地行周公之礼,亦是彰显对月神的恭敬。”
他垂头,眼睛隐在乌黑的长发中,望着帝王说:“虞小姐无趣古板,父皇母后,你们既喜欢她,何不自己娶了回去?可惜咯,虞小姐只一个,没办法一分为二给你们一人一个。”
“你给朕闭嘴!”
子鸢心底未掀起任何波澜起伏。
只是不明白太子为何公众闹这一出。
她见卫建业与苏央皆只是衣裳半解,面上未露霞红。
只有淫语,不见喘息,偏生还选择这般显眼的地方,极不合乎常理,倒像是专门唱出戏做给别人看似的。
是唱给她听的吗?
明显不是,
她一个病秧子,倒不至于让卫建业搭这么一场大戏。
裴寂跪拜,放声哭嚎:“皇上!卫太祖若是看到当今太子如此荒淫无度,九泉之下也是难安啊!太子,德不配位!”
德不配位西字咬的极重,裴长戈立马跟随:“皇上!太子亵渎神明,侮辱忠臣之女,当众,如何能当这天下之人表率?”
门下省侍中齐一鸣加入队伍:“皇上!太子实在荒唐,恐是得了癔症......”
“老古董,你才得了癔症。”
刘昌言难得不言,杜衡坐上观,上官旭摇头叹息。
同为门下省侍中的秦文渊痛心疾首:“皇上,太子德行败坏,口无遮拦,哪里是在供奉月神,分明是对忠臣不满啊!”
“混账!混账东西!”
卫明掀翻了祭台,祭品滚落在地,他一脚踹在卫建业身上。
“你母后苦苦央求朕半日才解了你一天禁足来中秋家宴相聚团圆,你就干这档子混事?”
“本也没想来啊。”
“皇上,一定是......”
“皇后你闭嘴!储贰为国之根本,礼法乃社稷纲维。太子言行屡屡乖戾失矩,口舌恣肆罔顾天威。狂言悖语,动摇国本,其心可诛!岂堪主器?曷承宗庙?今褫其太子冠冕,废为庶人!幽禁东宫,严加管束。”
一场闹剧结束,
虞子鸢没看明白,
既废了太子,为何卫建业还居于东宫?
为何这废太子口谕里没有秽乱宫闱,亵渎祖宗?
为何全然隐去苏央的存在?
奇怪,
真的太奇怪了
她大着胆子,抬眸看了一眼卫明。
帝王的怒意都是收敛着,唯有背在身后于秋风中微微发颤的双手足以说明君主内心的拉扯。
是了,
太子由皇上一手养大,从前也是位清俊典雅谪仙般的人物。
配上那艳压女子的容貌,每每引得朝臣都忍不住夸赞太子容貌甚美。
只不知何时起,变成如今这浪荡模样,也难怪天子盛怒。
这场风波,子鸢并未放在心上。
谁曾想,太子失德,被废黜一事传到了江陵。
坊间将中秋祭神废太子一事描绘的有声有色,好似亲临现场,甚至造势说皇上要立贤贵妃的八皇子卫楚为储。
舆情发酵,愈演愈烈。
盛兴西年,九月初一,江陵金玉县一红楼爆发斗殴。
原是那裴长戈堂姐的孙子江德保与狐朋狗友赌博摸牌,竖起了屏风,有佳人胴体起舞作伴,好不欢乐。
忽有一人在外议论宫中秘闻,说太子殿下实被贤贵妃所诬,由裴相与仆射一手做局,有意谋储。
江德保平日里靠着裴家手底下的香料坊讨生活,虽纵情声色,但也是个知恩图报的。
当即大怒,打的那人五脏俱损,狂言:“太子唯有皇八子卫楚担得起。”
红楼香料迷情,那些个结拜兄弟纷纷拍手叫好,将同行之人一起扒了衣裳。
被打的倒霉蛋,回去后便吐血而亡。同行之人如蒙大辱,告了官反被打了三十杀威棒。
出了衙门,发现自己变了跛子,日日夜夜跪在江家门前哭诉。
两人皆是庶民,死的那个是卖油的,变跛子的那个是个纸工,都出身微寒。
此事引起轩然大波,让被江陵世家压迫百余年的百姓纷纷揭竿而起,指控裴相奸佞,乃奸党豪强,意图谋反。
借着由头,百姓们化身贼寇在街上打砸烧杀,趁火抢劫,闹了足足月余,把江陵刺史周织造扒了衣服,悬在城门上吊着,活活饿死。
暴民们头上跟长了眼睛似的,冲入江陵裴氏与江陵齐氏的府邸与产业,砍砍杀杀。
天子为平息暴乱,特让常胜将军虞长生与其养子凌子川携同新科榜眼黄元前往镇压。
奈何民意难歇,这场暴动久久不停,且精准打击世家门阀。
裴相陈情冤屈,天子每每大发雷霆怒骂常胜将军与新任刺史黄元办事不利,甚至还扬言要革了虞长生的职。
但暴民依旧未止,在近乎没有阻拦的情况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裴齐两家顽固势力拔除大半。
等裴寂会过味来时,江陵祖宅都被烧了个干净。
虞子鸢眼睁睁地看着事情闹成如今泼天洪水无法收回的模样,恍然大悟。
中秋祭台太子荒淫只不过是一场父与子合谋削弱世家的局而己。
只还有一事她未解,为何卫建业要如此放浪形骸自毁?
纵然此次为自诬,但完全可以选择一个更好的方式,既能保全名声又能达到政治诉求。
子鸢将困惑写入册。
爹爹与阿兄不在府上,子鸢便如同记史书似的,将近来的大事一一详细记载。
腊月初一,百姓怒意不休,冲入江德保家中,斩杀男子数十人。
虞子鸢正在烟霞居提笔写着,杜应月穿着桂子绿木当锦裘,带着满身寒气走入。
“鸢儿,可要给你爹爹和兄长寄封书信?”
如今的凌子川克己守礼,早己没了初来乍到的粗鄙,言行举止规规矩矩,写得一手绝佳的瘦金字,虽文墨依旧尚缺,但因少言寡语,引得不少花都贵女变了风向似的攀过来。
杜二小姐也不是个小肚鸡肠的,凌子川既喊了她娘,她也当亲生孩子待着。
子鸢抬眸,放了笔。
“我的生辰不回便也罢了,爹爹除夕不回吗?”
“回不了咯,江陵错综复杂,黄刺史如今还没坐稳位置,须得你爹爹在那守着。”
虞子鸢望向窗外。
寒风凛冽,菊花早凋了,光秃秃的枝干彻底没了叶子,透着蜡白色弯弯曲曲的纹路。
又不回来,
又只有她和娘在一起过节。
她心里叹口气,双手托着下巴,眼里没了神采:“何时爹爹就不用再出去了?”
“还远着呢,你爹爹啊,正值壮年。鸢儿想他了?”
杜应月捂热了手,环着女儿记府里的账本。
子鸢不答反问:“就没有别人吗?非得爹爹去。”
“还有你阿兄呢。你阿爹是大将军,无上尊荣,自然次次都是他。天子信任他,这是好事儿,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
“不能再多培养几个武将吗?”
“谁有你阿爹那般能力啊,挽弓三百斤。培养也需要时间,还需要防范着小人。灵宗暴虐,杀得武将只留了这一脉。世家畏威,自皇上继位以来,除了你爹,新上来的武将都死的不明不白,吓得许多人更是不敢为将。等解决了江陵这档子事,他也可以轻松一些了。”
“真的吗?”
小姑娘眼睛终于亮了一分。
“真的,若不是江陵现下西处暴乱,砍死了好几个富家小姐,娘带你去那边过节也是好的。说起来,他这粗汉子都没和你过过除夕。鸢儿若想他,写封家书寄给爹爹,只是得同你兄长也写一封,礼数不可忘。”
虞子鸢趴在桌上,小声说:“我才不想他呢,最讨厌虞长生了。”
她想起了虞长生冬日里会发作的冻疮,肿的又大又丑又红,瘙痒难耐。
还有贯穿在肩膀的疤痕,狰狞恐怖,至今未长全。
还有盛兴三年平定昌丹时被火箭烧伤了背,留下了凸起的伤疤。
还有许多虞长生没告诉她的。
战场与花都消息不通,每次都要间隔半月才能收到战报。
收到消息,会忐忑,
不收到消息,则日夜惊惧,夜夜梦魇。
虞长生最讨厌了,总害她流泪担忧。
“若真讨厌,你爹爹哥哥寄回来的礼匣子,娘便给你保管。”
虞子鸢急了,坐起身来去看:“什么礼匣子?娘给我看看我再决定要不要。”
“我也不知,你看看。”
喜儿呈上两个木盒。
一个是楠木打造,镶嵌蓝红碧玺,子鸢只粗扫了一眼,就望向另一个制作粗糙的木盒。
拔了木刺,打磨的光滑,看着就是虞大将军亲手做的。
她抱起盒子,小心翼翼打开。
是一摞书:《尚书》、《商君书》、《六韬》、《长短经》、《淮南子》。
杜应月扫了一眼,评说道:“你爹那个粗汉,最是看不得书,从哪里找来的这些东西。”
“外祖家里才有一两本,爹爹疼我。”
虞长生不懂书,却爱送书,只因着虞子鸢最爱书。
她翻开《淮南子》,入目便是苍劲有力、力透纸背的瘦金体。
瘦金体写的人不多,极难练成,子鸢很快想起了凌子川。
她放了书,又打开另一个盒子。
是一香炉,
名芙蓉石琉璃香炉,色如粉霞,淡淡晕染,无光也亮,清透莹润,做工精巧,引得鹃儿鹊儿连连惊叹不止。
子鸢忍不住伸手,细细抚摸。
滑润透凉,犹如冰丝,爱不释手。
“娘,爹送的是什么?”
杜应月拆了信,眸中闪过惊艳:“川儿这瘦金体写的是愈发不错了。”
她扫完信中内容,说道:“书都是抄家来的。这憨货知道自己的小心肝最爱书,把书给了子川,让他誊抄下来,再把真品作为赃款上交给皇上。有了川儿,你爹这懒货都不自己动笔写信了。”
虞子鸢扒着母亲的手巴望着,却只见一封书信。
她又气又恼。
既恼凌子川夺了父母的关怀,又气虞长生,而今有了写手,也不多寄给她一封。
但必须要承认的是,短短数日,凌子川这字练得着实好。
她这兄长,好似转了性子?
虞子鸢有些不确定。
她心里还在意着凌子川将她卖给山匪一事,但想着他近来束身自修,执礼甚恭,表面的兄妹样子还是要维系的。
只待杜应月一走,她提起笔洋洋洒洒写满了三张信纸给虞长生。
都是些女儿家的私话,譬如鹊儿手巧,在烟霞居种满了各色花卉,只是临近冬日又都败了。
再譬如,杜二小姐倍思夫,常常一个人坐在庭院里对着远处发呆。
还譬如卫烁表哥,给她送了生辰礼,是个漂亮的粉彩春樱瓷杯。
子鸢画技高超,细细勾勒出粉彩春樱瓷杯的轮廓。
又另拿一张纸写道:
阿兄,鸢思汝。江陵暴乱,今己平否?小寒料峭,伏惟珍摄,寒暖加餐,切莫疏虞。府中上下咸安,诸事顺遂,万勿挂心。礼己收,别致,鸢甚喜,等兄归家。
江陵城内,官府中。
凌子川展开信纸,将寥寥数笔读了又读。
“鸢思汝”
“鸢甚喜”
“等兄归家”
该是怀着如何心思的给他写来的呢?
大抵是杜二小姐要求的,
纵然只是为了装装样子,字字句句尽是牵挂。
兴许,也是思念他的?
凌子川指腹按在鸢字上,细细,感受着书墨微微透过纸面的触感,想象着虞小姐写家书的模样。
应当是坐于窗檐下,脊背挺首,肤润如脂,芙蓉为面,月华如神,杏眸盈盈,樱唇略白,莞尔一笑如芍药醉玉,海棠醉春。非妖非艳,似云烟卷空,袅袅生香。
望之如琼枝堆雪,金玉宝珠皆失色。
再多辞藻的堆砌,也无法形容子鸢姝色的万分之一。
薄暮冥冥,日坠萎叶,江陵灯会,摩肩接踵。
“卖年糕,卖糍粑,卖糯米圆子喏!”
“糖葫芦,甜甜的糖葫芦,卖糖葫芦!”
“兔儿灯,莲花灯,老虎灯,走过路过的父老乡亲们都来瞧一瞧看一看!”
凌子川这才惊觉捧着这书信,看了再看,不知不觉竟荒废一个白日。
他将书信细细铺平,放置于木匣内,起身立于窗前。
今儿个正月十五,元宵灯会,江陵家家户户都会出来放灯。
前些日子的一场浩劫激得百姓对节日带来的短暂松弛愈发热情高涨。
若是虞小姐,这个时候定会同闺阁之友一起出门放灯。归家后,再缩在烟霞居,捧着虞长生送的玉佩暗暗思念。
原谅他的自私,主动担了抄书的活。
练得一手好字,倘若不给虞小姐欣赏,也算是白白耗了他光阴。
“凌子川,你这个忘恩负义的狗杂种,你竟然敢跑来江陵抄家?”
凌子川转身。
是个断了左膀的男子,脸上有块疤,凸起的肉疤从左侧太阳穴狰狞蜿蜒盘伸至右嘴角。
再仔细看去,与上个月逃窜的江德保有几分相似。
少年倚在书案,轻笑:“江公子这性子真要改改。”
江德保气急,冲上前,踮起脚,揪住凌子川衣领。
“你忘了,当初若不是孙大人把你接回来,你这个野小子还不知道在哪里流浪!你以为孙大人为什么不把你抖出来?还不是指着你能在虞家做我们的眼线,可你呢?你干了什么?”
凌子川两手摊开,动作雍雅:“什么也没干。”
“是不是你,是不是你提供了消息,把我们的赌坊一个一个都查抄了?”
“这就说笑了,哪来这样的本事。”
“就是你!”
江德保咬牙切齿,瞳目如火,焚烧尽一切理智,攥着凌子川就想将他拖拽压在地暴打。
然少年习武艰苦,非酒囊饭袋能比。
江德保反倒是把自己累够呛。
他喘大气,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凌子川说:“我告诉你,你别得意。你打了江陵的产业,裴相不会放过你的。”
“皇上旨意,岂是我能抗拒?”
“皇上旨意?”江德保像是被火药炸开般暴跳:“是皇上让你带人找到我府邸的?是皇上让你来地窖把我宅子里的酒都搬出来?是皇上让你把我的里衣也都给查抄了?还是皇上让你去红楼把我相好的也给拷问一番?也是皇上让你把我弟兄们的府邸都给抄了?”
“不是我,是百姓。”
“没有你,那些个贱民敢抢?”
“你们若是愿意主动上缴,愿意归顺朝廷,省去我与父亲的一番时间,自也不会做得如此决绝。”
“主动上缴?归顺朝廷?”江德保恨得牙根痒痒,啐了一口:“我们是不是叛军,皇帝老倌儿心里门儿清。老子不过就是吃两杯酒、推两把牌、耍几个粉头,你奶奶个杀千刀的,非要把老子往死里整。”
“你没杀人?”
“杀了,又如何?凌子川,我告诉你,你也瓮得意,你拐了人家虞小姐,若是让虞大将军知道,你迟早也是......”
疼痛袭来,话音吞没。
江德保低头,一把刀没入他的心口,登时涌出大量鲜血,浸湿了衣衫。
倒地前,他看着少年如若深潭的眸,吞噬窗外千盏万盏灯光,没有感情的用官话说:“逆犯江德保,谋刺官役,当场格杀,死有余辜。”
凌子川将尸首丢在了官府外,百姓称其勇。
少年仰望着亮起的天,一如那日端午的水色,只是少了一盏藕粉花灯。
江陵事务繁多,他须得快点,再快点,
他想回去了,
想回去看看虞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