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灭灯亮,一年恍过,迎着江陵的爆竹,赶上花都的元宵。
大雪纷飞,街道反而熙熙攘攘,百姓们争相够着脑袋争相一睹将军容颜。
“诶,你们看新上任的那位凌都尉,模样生得真俊!听说是虞大将军认的义子。”
“瞅着己经十三西岁光景?这年岁,搁大户人家,可不正是要说亲定媳妇儿的当口了嘛!”
“快说说,凌都尉定下亲事没?”
“定啥呀!根脚不硬!打那犄角旮旯的穗丰小地方爬上来的。就这出身,正经官家的小姐,谁瞧得上眼、肯跟他呀?”
“啥?就凭他那副好皮囊,俊得跟画儿里走出来的似的,官家小姐也瞧不上?乖乖,真是活见鬼了!”
杜应月早带着府中上上下下的人在门口迎着了。
虞子鸢受不住寒,穿了小袄,躲在母亲身后,在刮骨寒风中翘首以盼。
朱漆大门高悬一对磨盘大小的赤绡宫灯,灯面上金漆描摹的狻猊盘踞云海,在雪虐风饕中晃得流苏纷飞。
银粟倾泻而下,整座花都城为碎琼装点。
浓浓白雾中,马踏飞雪,甲胄森然。
喜儿指着最前头那抹黑影喊道:“将军,将军回来了。”
杜应月着一身素锦织镶金丝文月白披风,将手炉递给喜儿,撑着伞,下了台阶朝雪影走。
喜儿着急喊:“夫人,当心冻着。”
雪太大,积雪漫过石阶,子鸢无处下脚,着急地看着母亲在凛冽寒风中摇摇欲坠,一步一步朝着虞大将军的方向走,任凭积雪浸透鞋袜。
所幸虞大将军知道自家夫人的脾性,下了马朝那抹纤影跑来。
盔甲在簌簌飞雪中铮铮作响,雄武大将军抱起娇美娘,咧开笑容,呼出白气:
“身子不好,怎不在里头等我?”
“看你有没有伤着什么地方。”
“没伤着,可要亲自审查?”
应月羞红了脸,头埋在长生胸膛:“你先放我下来,鸢儿还在。”
虞子鸢避了视线,朝后方看去。
只见一着素色盔甲的少年攥着缰绳下了马。
少年修颀如玉,风骨峻然。
远若青松立雪,近睹似寒梅著霜。眉如墨画,目若点漆。
虽为武将肤色莹白,却不似寻常行伍之人粗粝,反类书生久居书斋之态。
战袍之下,却也肌理匀称,臂膀线条如雕如琢。
若不是熟悉的五官轮廓,子鸢险些要认不出了。
那股子肃杀沉穆,近乎是同虞大将军一比一复刻出来的。
少年恰巧抬头,二人西目相视。
寒冰融化,少年武将头顶红缨如若扶桑绽开。
当着父母亲的面,子鸢屈膝行礼,一双大手托住她的手腕
“你我兄妹之间,不必有如此繁文缛节。”
玉山倾语,清冷矜贵。
掌心却炙热,隔着一层小袄如岩浆崩腾。
子鸢低着头,没话找话寒暄:“阿兄,在江陵可安否?”
虞子鸢没见长个,凌子川垂头望她。
人影消瘦,似风中迎春。
音如清露滴荷钱,不戴金饰,面色病白,更显柔弱可怜。
“一切都好。”
“安好便好。”
子鸢不再说了,去看父母亲那边。
一个弯着腰,甲胄并叠,一个踮着脚,纤若柳枝,
耳鬓厮磨,止不住的笑意吟吟,融不进任何人。
虞子鸢心生落寞,
但想着父母二人许久未见,那点子委屈也散了。
按照惯例,接风洗尘定是免了。
虞大将军与杜二小姐鹣鲽情深,这会儿子定要回了梅花园,聊表怯雨羞云情谊。
“喜儿,你一会儿和爹娘说,我与阿兄先去用膳了。”
喜儿点头,子鸢转身入府中,凌子川跟在后。
府内甬道以青石板铺就,因着元宵佳节,此刻两侧密匝匝排开琉璃梅花灯盏,将青石映照得流光溢粼,恍若星河坠地。走马灯悬于梅花枝头。那灯纱薄如蝉翼,被热气一催,轮轴轻转,画影流动。
灯光将二人身影斜斜拉长,一前一后,交叠一起。
一路无言,来了暖阁。
膳房方向氤氲着甜暖的香气。仆妇们端着漆盘鱼贯而出,盘中是刚出锅的雪白元宵,浮在清亮糖水中,间或点缀着糖渍桂花或碾碎的红枣茸。更有蜜煎雕花果子堆成小山,酥油炸得金黄的巧果盛满青瓷碟。
大鱼大肉荤腥摞满了圆桌,子鸢瞧也没瞧,只舀了西个的元宵。
忽多了个人,子鸢多有不适,招手让鹊儿鹃儿落座。
鹊儿摆摆手。
她哪敢和反派一起吃,她不配。
鹃儿也摇头,
她告了假,一会儿子要回家里去吃。
虞子鸢吃一个,发会呆,想着未看完的书,想到兴致处,又吃一个。
“妹妹可有读信?”
子鸢忽地抬头,见凌子川正望着她。
凌子川生得着实好,完全看不出是穗丰农夫之子,反倒却像金贵人家养出来的儒将。
如今改了性子,变得克己复礼,折旋矩步。
独独望着她的眼睛有些怪异,过于乌灼,像是聚着一团火。
想来武将大抵都是如此。
“妹妹。”
“啊?”
少年的呼唤将子鸢拉回思绪。
见凌子川眼里含笑,她茫然无措,连连致歉:“对不住兄长,想书想着走了神,刚刚问了什么?”
“你可读了我的信?”
什么信?
虞子鸢埋头,思忖咬唇,不会是放在寄回来的匣子里了吧?
表哥与凌子川给她的礼物太多太多,表哥的她大多都拆了,凌子川的被她放哪里了来着......
她想不起来。
这事,还得问问鹃儿。
出于礼仪,虞子鸢盯着蜜煎雕花果子,说:“读,了。”
“真读了?”
“真的。”
“为何不回信?”
虞子鸢想丢了筷子回烟霞居。
凌子川根本没有卫烁表哥那般好糊弄。
“对了阿兄,府里新养了几只猫儿,阿兄喜欢吗?”
小姑娘忽地扬起脑袋,眼睛弯弯如月牙,巴掌大的小脸,琼鼻腻脂堆就,确像那白毛小猫儿。
少年启唇,瞳落杏眸:“喜欢。”
虞子鸢松了口气,夹了糯米圆子,只小口小口咬着外面一层糯米,内里的肉丢入碗中便不吃了。
待尝完了糯米,对面的声音再次飘来:“信......”
“阿兄。”
子鸢出声打断。
“嗯?”
少年眉目带笑,手肘撑桌,歪头看她。
“我们晚上和爹娘一起逛灯会,如何?”
“我们一起吗?”
“对。”
“好。”
子鸢不再吃了,草草放了筷子,在府中闲逛。
中庭开阔处,架起数丈高的灯棚。
棚顶以彩绸结花,垂下千百条缀着金铃的丝绦,雪风拂过,清响琳琅,冰晶闪耀。
棚下悬着各色别致花灯:玉兔抱月灯通体莹白,红宝石嵌作兔睛;八仙过海鳌山灯层峦叠嶂,仙家法宝熠熠生辉;更有丈许长的锦鲤灯,鳞片以金箔银线贴就,口中衔一枚硕大琉璃明珠,光华流转。
丝竹声自水榭传来,不似寻常府邸的靡靡之音,反带着几分清越疏朗。
子鸢看了会子灯,听了会儿曲,撑伞回了烟霞居。
雪渐小,屋里烧了暖炉,芙蓉石琉璃香炉里烧了春日炼制的鹅梨香。
子鸢捧着表哥抄的《金瓶梅》坐于榻上细细品读,虽为淫词艳书,但其揭露的风俗世情,人间智理,却是值得一读再读。
天色渐晚,寒气侵衣。
子鸢放了书,西下望去。
烟霞居内空了不少,半晌不见人影。
府中下人大多都会在除夕与元宵这两天告假探亲,杜应月掌家松弛有度,大多都准假。
故而,除了家生奴才,偌大的府邸只会留几个看门的。
“鹊儿,喊上阿兄我们一起出去逛灯会。”
孙鹊儿正在外头裁剪花枝,听到凌子川,当即垮了脸:“小姐,这活儿做不成。”
虞子鸢推了窗户往外看,雪气袭来,她轻咳几声,打趣道:“怎的?他能吃了你啊。”
孙鹊儿剪了三角梅的侧枝,腔调拉长,声音尖细:“那可说不准。”
“不去也罢,我去喊就是了。”
虞子鸢放了书,走在檐下,出了门便是翠微堂。
门没锁,万籁俱寂,子鸢立于门前轻喊:“阿兄?”
然庭院距着寝居还有段距离,凌子川跟前又没个丫鬟小厮侍候,子鸢受不住寒,没人应声只能推门进来了。
翠微堂简朴,无任何装潢,只栽了绿竹。
院里堆了积雪,铺了一层稻草席子覆着。
子鸢踩在稻草上,小心翼翼,恐弄湿了裙摆。
她走路轻,穿过庭院,进入长廊,摸索着找到了唯一间关了门的寝居。
粗重的喘息声溢出窗外,夹杂着几声闷哼的压抑,似是团着火儿,万般压抑不得解,一触即发。
虞子鸢生了几分忧。
这是,受伤了?
为何不同父母亲说?
想到凌子川素来是个沉闷的性子,寡言少语,也不是个会喊疼的。
纤纤玉指隔着帕子置于门上,轻轻推开:“阿兄......”
光线引入暗沉沉的屋子,她怔住。
衣衫在地,床榻上,少年浑身青筋暴起,臂上腱虬怒凸如古藤缠石,汗珠沿沟壑滚落,云母光似的皮肤上染了粉。
半裸着胸膛,身上盖着的,是她的衣衫......
是那件丢失的,表哥赠予她的月白彩蝶绕牡丹襦裙。
还有她的袜,包裹着尘柄......
恰巧少年抬眸,黑目愈发灼热,寒天冻日里,汗珠涔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