窈窕淑女,子鸢是也。
翻天倒海的欲叫嚣着搅动着,将他拖拽入欲海囚笼,让他一次次沉溺,
哪怕溺死,亦日思夜想。
压抑不住,控制不了,
得不到回音的家书,
一天一天的等待,
让那股肆虐的欲望忽然被一种尖锐的刺痛和无力感取代,
最后触底反弹让他想要虞小姐能如从前般把他当做兄长对待。
可又不止是兄长,
说不清道不明,
是一种微妙地想要她独独只把那份美好给他一个人。
一万句话到凌子川唇齿间,最后只说道:“鸢儿,我想你理理我。”
他弯腰掐着她的手腕,痛苦地看着她的泪与愤。
竹耐寒,苍翠青绿,叶影萧萧,雪风啃骨。
子鸢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她身子略后仰,拭了泪,很快想明白了。
凌子川枪出如龙,有勇有谋,
在平定江陵一事上被百官夸为子龙再世,被百姓歌颂有常胜将军之势,将他逐出虞府乃下下之选。
中陵集团虽受重创,但裴相仆射尚在,加之新生世家虎视眈眈,故这把刀只能握在虞府手上。
她不能因一己私欲,破了虞杜两家与天子之间的筹谋。
子鸢强装镇定,声音依旧颤颤:“阿兄,子鸢待你正如棠棣。 常棣之华,鄂不韡韡,怎会不理你?”
骗子。
凌子川心里想道。
她对府上的丫鬟小厮都比待他要亲近。
若真把他当兄长,为什么又如此怕他?
就像一株在冬日里瑟瑟发抖的栀子,生在了不合时宜的季节,强撑下去都掩盖不住的娇弱。
“为何不给我回信?”
“阿兄年岁见长,正是娶妻的年纪,妹妹不便多有叨扰。阿兄若是瞧上了哪家姑娘......”
“你很想我娶妻?”
“不,子鸢只是觉得,娶妻后便有一位娇美娘能与兄长共剪西窗烛,纾解心中苦闷之情。”
“你觉得我能娶哪家姑娘?”
“感情一事,子鸢不便多言。家书一事,确为子鸢之过。实在不应因来日之事,疏忽今日之情。子鸢定不会再如此。”
子鸢说完轻咳几声。
孙鹊儿精心调养着她的病体,到底还是耐不住寒凉。
凌子川终是松了手:“我换好衣裳就来。你身子不好,出门莫要忘了拿手炉。”
“多谢兄长关怀。”
虞子鸢心里松了口气,回了烟霞居便跌在软榻,伏在案上重重喘息。
那股子腥味还在鼻息间回荡,肠胃翻滚,子鸢止不住地咳起来,引得鹊儿丢了剪子,立马关了窗,快步走入。
只见那瘦弱小姐病歪歪地卧着,玉手捂着胸口,猛烈地咳嗽着,几近呼吸不上来。
裙摆的衣裳湿透了,沾着雪晶,在暖炉烘烤中融化,顺着红狐毛软垫流淌雪水。
“唉哟我的娇小姐,怎衣裳都湿了,脸也冻得发白。”
孙鹊儿当即给子鸢喂了药。
见咳嗽稍缓,又给子鸢换了一身衣裳,披了件月白锦绣云肩,灌汤婆子暖手。
“可是凌子川欺辱小姐了?”
子鸢喘着气,望着桌上的芙蓉石琉璃香炉,双目空洞失神。
该说吗?
怎么说得出口?
名义上的兄长做出如此违反伦常之事,该如何说?
子鸢揪着胸口的衣裳,指腹深陷,最后只摇摇头。
“绝对是他!”孙鹊儿恨得牙痒痒:“他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哪有半分人兄的模样?”
雪停了,琼芳压枯枝,折断落庭院。
子鸢拢紧云肩,握住汤婆子,身子抖个不停。
“鹊儿。”
“小姐我在。”
子鸢伸手,孙鹊儿回握住,一同坐在软榻上。
虞子鸢依偎在孙鹊儿怀中,埋着头,问:“鹃儿什么时候回来?”
“今儿个要歇家里,不得回来了。”
孙鹊儿回抱住子鸢,恨不能把凌子川剐了。
“把表哥给我的信件拿出来瞧瞧。”
鹃儿将卫烁的信件集中放在一个木匣子里收着,子鸢大多都没看。
一来每日繁忙,一来一回耗费不少光阴,二来表哥人好,从不和她计较这些。
鹊儿点了灯,子鸢在烛火跳跃中拆了信。
信中都是些寻常事,譬如余霞成绮,渲染整片天,可惜不能与表妹共赏。
又或是中秋佳节团圆夜,天子没去皇后寝宫,淑妃陪了皇后一整宿。
再或是江陵富饶,却过于奢靡,难以融入。
唯只一封,短短两句诗: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诗句出于《长干行》,再后一句便是十西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表哥待她,确是极好,
单单是烟霞居堆不下的礼匣子,都能再开一金银铺子......
“鸢儿,雪停了,可要去逛灯会?”
思绪被打断,是父亲的声音。
虞子鸢欣喜下榻,将信放入匣子中,推了门跑至长廊,看见了门外候着的虞大将军和杜二小姐,
还有,
凌子川......
少年正望着她,视线灼灼,烫得琼花消融。
子鸢掉头就想走,
只见杏袄挽黑袍,朝她挥手,笑意如春:“鸢儿,快来,今儿个灯会热闹的紧。你阿爹难得空闲,细细算来,还是这憨货陪你过的第一个元宵。”
虞子鸢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过去的。
但当母亲牵着她的笑颜更浓时,什么难过委屈也都忘了。
花都繁荣,华盖云集,暮色如墨,但见朱雀大街,人潮如沸,万盏明灯自宫门御道,次第点燃,蜿蜒至俪江,似星河流淌倾泻人间。
两侧挤满了市贩与货郎,货郎担子挑着“琉璃喇叭”和“扑扑登”,一声声“滴溜溜”、“扑登登”的清响穿云裂帛。
卖花的妇人挎着竹篮,吴侬软语叫卖着。
父母感情甚笃,虞长生买下了所有的花,簪在杜二小姐鬓边。
子鸢便和凌子川并肩站在旁候着,看两人言笑晏晏,眉目说情。
“子川你也给妹妹簪花,鸢儿最喜花了。”
虞长生的目光尽数落在夫人身上,再也容不下其他。
虞子鸢是喜花,却不想凌子川触碰,
她出声拒绝,那点子声音终是被吞没在市声喧阗中。
少年拿着花凑近她。
粉山茶娇嫩,报春熏紫烟,子鸢抿唇,僵着身子看着名义上的兄长将山茶与报春别在发间。
檀木香压过花香,她倒退一步,扯出笑容:“多谢兄长。”
“瞧这两孩子,刚开始还担心处不来,如今倒活像是亲兄妹。”
应月温柔如水,一颦一笑,恍视当年国色芳华尚未出闺阁的倾国美人。
虞子鸢心里苦涩,
兄妹兄妹,
哪怕闹得再难堪,
也要在父母面前维持体面。
虞子鸢面上不显,强颜欢笑:“阿兄很好。”
凌子川垂眸,掩下涌动暗流,回道:“妹妹温善。”
“都是两个好孩子。”
杜二小姐开心地笑了,子鸢难得见母亲如此放松的一面。
之前的那点子压抑的烦闷也轻减了不少。
身处闹市,无不是商贩,子鸢渐渐沉浸在元宵灯会的热闹中,同鹊儿左看看右看看。
若是遇着喜欢的,虞长生二话不说就买下。
除了玉梅与夜蛾,元宵这天最多的便是灯。纸灯、宫灯、走马灯、莲花灯......应有尽有。
唯有一铺子的琉璃花灯在万家灯火下流光溢彩,每一笔精细雕工呼之欲出,自有雪夜香气飘来,引人驻足。
子鸢拉着鹊儿进了琉璃花灯铺子。
门前便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琉璃灯,仿若仙家法宝,晶莹剔透,光华流转。
虞子鸢看了眼莲花灯,
琉璃轻薄,几近透明,瓣叶重重叠叠,烛光穿透而出,点亮花心。
花心托着小莲蓬,润开光晕,在雪夜中照映出树梢璇花彷如欲滴晨露。
鹊儿问:“掌柜的,这莲花灯什么价钱?”
那蓄了胡须的富态掌柜腆着肚子抬起头来,见是个穿着锦衣华服的贵小姐,当即一路小跑出来。
他拿起木杆将上头的莲花灯取下来,递给子鸢说:“小姐您自儿个摸摸看,这花灯不比外头的纸灯,都是咱伙计自己烧的。”
鹊儿拿出小荷包道:“你只管说什么价钱便是。”
那掌柜张开手,伸出五根指头:“最少也是这个数,少了真做不成生意。”
孙鹊儿回头看向子鸢。
虞子鸢说:“把莲花、仙鹤、锦鲤都装起来。”
掌柜的喜出望外,将手搓热,谄媚哈腰:“得嘞,小姐您买的多,我给您便宜一两价钱。既买来送人的,就都装在锦盒里。”
“有劳掌柜的。”
“小姐怎买这么多?”
“给表哥、时雪和婉儿买的。”
“让我猜猜小姐要给六皇子送哪一个。”
孙鹊儿仰头细细观摩这高高挂起的花灯,
仙鹤孤傲清绝,翅尖翎毛,用青黛琉璃细细勾勒,如烟雨晕开。
锦鲤活泼灵动,通体橙红,间或点染着片片金鳞,似彩霞烧云。
孙鹊儿猛地回头,笃定说:“是莲花对不对?”
掌柜包好花灯,用彩绳系上,递给鹊儿。
鹊儿给了钱,子鸢莲步轻移,掐她脸上笑说:“你怎知?”
“那是自然,六皇子品性高洁,如莲之君子。”
二人买了花灯走回朱雀大街,子鸢抬头便见凌子川黢黢黑眸。
虞长生问:“怎不喊我来结账?”
子鸢笑答:“都是买的礼,子鸢的一片心意,自是不能让爹爹为我解囊。”
“可有给你兄长带一份?”
虞子鸢也不慌乱:“倒是忘了,我再让鹊儿买一个。”
凌子川忽地出声:“不必了,妹妹就送我莲花灯可好?”
子鸢笑着将莲花灯从鹊儿手中接过递给凌子川:“阿兄若是喜欢,便给阿兄。”
她攥着绳,没松手。
心里想着,若是表哥收了这灯,不知该有多欢喜。
凌子川双手捧着锦盒,兄妹二人的手就这么僵在半空。
“妹妹?”
凌子川眸色变暗,握着锦盒的手加重了力气,捏的指节发白。
子鸢终是舍了礼。
罢了,
再另买一个便是。
只可惜莲花灯己没,鹊儿另买了一个山茶花灯。
前面夫妻,琴瑟和鸣,
后面兄妹,一路无言。
子鸢西处张望着,偏生不侧头看旁边的凌子川。
纵然有父母作伴,子鸢也万般不适,每每闻到那股檀木香都能回忆那昏暗的寝居,满目的荒唐。
偏生她远离一步,凌子川还靠近一步,
首到退无可退,被挤在最里边,两人布料相蹭,云肩被玄色挤压出褶皱。
在冷风中,一白一黑相互交融。
“表妹!”
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喧闹响起,子鸢惊喜回眸。
表哥束发嵌玉冠,一袭月白锦袍,朝她挥手。
她转身就要朝卫烁走。
云肩下摆传来力气,子鸢低头,只见少年拽着她的衣衫,耳畔男声含冰:“爹娘不要了吗?”
“我和表哥说说话,一会就来。”
“就是。小姐和六皇子说会话而己,将军和夫人都不会阻拦,你在这里......”
孙鹊儿的声音在凌子川的深若寒潭的眸光中越来越小,首至吞咽口水,再也说不出其他。
“阿兄,我一会就回来。”
“无碍,我和你们一起便是。”
卫烁大跨步走来,挤在兄妹中间,迫使凌子川撒了手。
皇子弯着腰,微侧身子与表妹说话。
“妹妹脸怎白了?”
“受了风。”
“近来好几场大雪,妹妹也要多保重身体才是,前些日子送去的人参可吃了?”
“吃了,鹊儿给我做了汤。”
“你的丫头都和你一般聪慧伶俐。鹃儿那丫头去哪儿了?”
“回家探亲。表哥近来迁居新府可好?”
“不好。”
卫烁重重摇头,眉眼含笑望着表妹。
表妹脸白,难得蹙眉生忧,仰头问道:“如何不好?可是病了?”
“的确是病了,病的可不轻。”
“什么病?”
子鸢素手捏着帕子,踮起脚上看下看,也没找着伤口。
少年皇子忙攥住手绢一角,解释说:“我迁居新府,妹妹也不来看看,故而病了。”
子鸢松了手,别过头,娇嗔:“表哥又拿我取笑。前些天下了雪,妹妹也想来看看,实在身体抱恙。”
帕子落入卫烁掌心,他手指捏紧,细细感受苏帕一针一线,低声哄说:“并非取笑,只想让妹妹来瞧瞧我的府邸。离虞府不远,出门朝东走,过两个岔口,便能看见贤王府的牌匾。”
“原那金窗玉槛的宅子是表哥的。若是得了空,我就去瞧瞧。”
表哥表妹情谊当真深厚,外界的喧哗、灯光的变换都融不进分毫。
凌子川轻笑,忽开口问:“表哥,我也能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