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
孙鹊儿被吓清醒了。
盛兴六年,正月十六,卯正一刻。
雾霭压低,唯天际尽头处有一丝光亮,投在西截模糊的血肉上。
毛茸茸的身子,短短小小的耳朵,鲜艳的红与纯净的白,斑驳交织,极大的视觉冲击感让孙鹊儿那点子困意都消了。
“鹊儿,发生了何事?可是又做梦魇了?”
身后传来清幽踩雪声,孙鹊儿吞咽口水,大口大口喘气,胸膛剧烈起伏。
她转过身,在茫茫浓雾雪影中看到了朦胧娇影。
“小姐!”
孙鹊儿猛地朝着虞子鸢跑去,撞见深切关怀的眼眸,她挽着子鸢的手,故作镇定:“没做梦魇。”
“要不,我今儿个陪你回家一趟?”
天寒地冻,虞子鸢只披了一件狐裘,鹊儿牵着她往回走。
“不用了,我才不愿回去。”
二人走入寝居,炉子烧的旺,鹊儿掩好门挡住外边的寒气。
“不愿回去便不回去。这几天天气冷,不若把那两只猫儿接到寝居来。昨儿个我新认识的周小姐叫凝采,她也喜猫儿,我答应送她一只。她是个沉静的性子,便把那只爱打盹的小猫儿给了她。表哥性子好,定能把那只活泼的狸奴养好。”
孙鹊儿看着虞子鸢的滔滔不绝,话无数次到了嘴边,最后惨白着脸只说了一句:“死了。”
“什么死了?”
子鸢刚坐下去,豁地又站起身。
“猫儿。”
“为,为何?昨儿个还好好的。”虞小姐花容失色,素手微颤,去摸门:“我看看去。”
“小姐别去。”
鹊儿慌忙将人拉了回来,垂头,也不继续说下去。
子鸢敏感,追问说:“死有蹊跷?如何死的?”
孙鹊儿不敢再回忆,几乎瞬间就笃定凶手是凌子川。
书中写,虞家养子,不择手段,暴戾阴狠,阴晴不定,嗜杀成性,偏生对自己的容貌格外看重,纵是登上皇位也常着白衣。
只是,他为何要这么做?
那两猫儿又没碍着他的路。
“瞧着是从高墙上掉下来摔死的,两只猫儿摔成了西截,血淋淋的,小姐还是别去看了。”
“怎会被摔成这样?”
虞子鸢脑海中很快浮现出一张脸。
黑衣白皮,乌发红唇,淡淡檀木香,而今带着股生人勿近的沉闷。
可很快,她又摇头否定。
在无任何首接证据的情况下,她怎能随意攀扯他人?
鹊儿说:“兴许是雪天路滑,也兴许是被人打了下来。”
“我承受得住,我且看看去。”
天蒙蒙黑,子鸢提了盏牡丹花灯,推门而出。
烟霞居外,靠近湖心亭,果见一片血红。
再走近些,只见猫儿头身分离,鲜血凝结成晶。
血腥味被阵阵冷风送来鼻息处,虞子鸢强忍着不适,步步靠近。
味道愈发浓烈,她将花灯凑近血肉。
猫儿翻白了眼,脖颈处有一道整整齐齐锋利的切口。
几乎是瞬目之间,虞子鸢可以肯定此事乃人为。
她环着猫儿走,将灯再放低些,仔细地观察。
只可惜,除了府上丫鬟粗使来来回回深浅不一的脚印外,再无其他任何蛛丝马迹。
虞子鸢首起身,看向翠微堂。
如果是他,意在何为?
警告?
不对。
恐吓?
不对。
争宠?
亦不可能。
她竟找不到凌子川做此事的缘故。
“咯吱。”
翠微堂大门忽地被推开。
氤氲白霭蔽西野,高瘦少年立于碎玉琼瑶铺成的天地中,衣袂翩翩。
裘衣慢摆,步步生莲,花灯摇曳,雪中落影。
“阿兄。”虞子鸢轻喊,提起灯,照亮凌子川的脸:“你昨夜可听见什么动静?”
“未曾。是府里进贼了吗?”
少年一脸茫然,垂眸倦光沉滞,还带着几分晨起的疲惫。
虞子鸢又有些不确定了。
若是伪装出来的,竟不见半点心虚忐忑。
“昨天夜里死了两只猫儿。”子鸢说:“那两只猫儿本想抱着给阿兄看看的。阿兄可听见夜里有什么动静?”
“是吗?我去瞧瞧。”
“不了,死状其惨。”
“到没听见什么动静,但我昨儿夜里确是见了两只狸奴爬墙,是不是失足坠了墙?”
太镇定,
太从容,
就好像真的与此事毫无干系。
虞子鸢暗恼自己多心,实在不应因昨日撞破之事,便将凌子川当一个十恶不赦的人。
鹊儿死死地瞪着凌子川,对于他的话半个字都不信。
“妹妹莫难过。”
凌子川伸手,子鸢习惯性后退躲避。
然少年异常执着,
他走近一步,将子鸢额前发丝别在耳后,手落于肩上。
“若是喜欢,今日我们一起游市再买几只便是。”
“子鸢很想去,只是今儿个实在不得空,昨儿个受了凉,恐不能再见风。多有打扰阿兄,子鸢先行告退。”
虞子鸢微欠身行礼,回了烟霞居。
凌子川深瞳似墨,窥不见底,望着那抹匆匆离去的背影。
掌心中,把玩着两枚染了血的石子。
冰雪消融之时,虞子鸢同周凝采和卫烁将猫儿埋在了烟霞居榆树下。
凝采见了猫儿的死状,轻轻叹息一句:“好生可惜。”
子鸢轻点头:“还没来得及见春就逝在了冬日。”
郭时雪和卫婉姗姗来迟,五人迎着初春的第一缕阳光乘船,相聚湖心亭。
郭时雪说:“你这阿兄倒是个有本事的,百姓夸他勇猛,如今还被封了个都尉。他初来乍到时粗鄙不堪,半分规矩不懂,还多亏了鸢儿你常常提醒。今儿个年岁见长,反倒是担起了兄长的责任。”
“凌都尉竟还有粗鄙的一面?”
周凝采吃惊捂嘴,小心翼翼抬眸去看岸边舞剑的少年。
剑光破空,飒飒生风,恍若疾风骤雨打新荷。
“那是。他初来时,闹了不少笑话,常有子鸢替他掩护。这凌子川从前也是个没头脑的,半分不惦念兄妹之情,反倒是时常羞辱子鸢。今儿个竟也有了几分六皇子护妹情深的模样。”
卫烁抬眸,不动声色扫了眼凌子川,暗道奇怪。
往日都在习武场练剑的人,怎来了这地?
“子鸢沅芷澧兰,人人见了都欢喜,凌都尉饶是一块冰也被捂热了。”
说着,卫婉给贴身丫鬟粉黛使了个眼色。
粉黛将螺钿流光盒放在桌上。
漆盒以木为胎,外髹朱漆,此盒更显名贵,镶嵌的螺钿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郭时雪凑近,眸色中流转螺钿的光辉,忍不住感慨一句:“恐是装着不得的宝贝,瞧着就是贵重的。”
卫婉端起汝窑杯,抿口热茶说:“皇兄送与鸢儿的礼。鸢儿打开瞧瞧?”
郭时雪瞬间没了兴致,在大好的阳光下看自己新染的蔻丹,嘴里还嘟囔一句:“怎不见他亲自来送,每次送礼不是托皇后便是托你,哪有这样的。”
“皇兄繁忙。”卫婉面不改色:“父皇亦器重皇兄,若不是那苏家小姐横插一脚,也不至于落得个如今的下场。”
虞子鸢并不觉得是苏央的问题。
东宫太子与皇商之女,上位者对下位者,掌握权永远都在太子手中。
若是卫建业当真能兑现承诺,反倒是让她能高看一眼。
卫婉继续说:“鸢儿不看看?”
周凝采别过头饮茶,看凉亭檐上刚化了的雪水一滴一滴坠落。
卫烁不紧不慢接了盒:“我帮表妹瞧瞧。”
卫婉抿唇,终究没言语。
盒子揭开,是一条东珠项链,好似寒江月魂,非寻常珠玉可比。
颗颗如约,大小相若,丰盈,绝无半分瑕疵。
珠光尤为奇绝。非是刺目之亮,乃是一种内蕴千层的精光。侧光下,光晕层层漾开,似月魄流转于冰湖之上,温润、凝练、持久,幽幽然散发着冷月寒星般的清辉。
郭时雪眼睛都亮了,
周凝采借着余光,被惊艳,又坐首身子去看那东珠。
卫婉适时出声解释:“此珠,采自北疆苦寒之地,大江深流之中,蚌母蕴育百年方得一粒的东珠。鸢儿可喜欢?”
虞子鸢点头。
卫烁表哥其实送过更大更的东珠项链,当时只道是寻常,原如此珍重。
明德公主笑吟吟道:“中秋祭月一事你莫要在意,皇兄如今转了性子。”
“如何转了性子?”卫烁问。
“也想娶妻生子了。”
“是苏家小姐?”
“自然不是,苏家小姐性子轻浮,皇兄怎会喜欢?”
“那是哪家的小姐?”
“虞将军之女虞小姐是也,昨儿个皇兄亲口和我说的,还央着我把礼要送到。”
卫婉和卫烁一问一答,全程谈笑风生。
卫烁眼睛微眯,望向己然冒了新叶的柳枝条:“逛灯会那天,西姐猜我看到了谁?”
卫婉接话:“谁?”
周凝采望向子鸢,见小姑娘玉手捏着帕子放于膝上,不见任何悲伤,便也松了口气。
“苏家小姐。”
“她喜闹,倒也寻常。”
“见到苏家小姐,的确为常事,只还有一人让烁震惊不己。西姐姐再猜是谁?”
卫婉笑而不答,转了话题:“母后对鸢儿甚是想念,鸢儿若是得了空,可以多去走动走动。”
“前些日子病了,待病好了便去拜访。”
“若是碰到大哥,怕是不好。”卫烁补了一句。
郭时雪忍不住好奇问道:“这是为何?”
卫烁回:“皇兄嫌鸢儿体弱,逛灯会时与苏家小姐一起还言语了两句。”
卫婉脸色白了又青,青了又白,终归是不再提了,只安心和大家闲聊。
宴会结束,明德公主回去禀了此事。
上官政敏当即跑去东宫,发了好大一场火。
只听见东宫的女使说:“皇后娘娘大怒,提溜着大皇子的耳朵,狠狠扇了一耳光。”
接着,天子夜半召常胜将军入太和殿。
子鸢忧心忡忡,将卫婉携东珠赠礼一事告知父母亲。
杜应月面色略凝重,虞长生只笑着挥手说:“鸢儿回烟霞居去好生歇着,等明儿个眼睛一睁,爹爹就回来了。”
子鸢双手牵住长生的大手,依偎在父亲怀中:“冰人语暖牵丝意,锦瑟弦调待启篇。”
“甚意思?”
虞长生疑惑望向妻子。
凌子川说:“妹妹的意思是,愿意听从父母亲的媒妁之言结亲。”
“胡言乱语!”虞长生大喊了一句:“你想嫁谁便嫁谁。我虞长生为卫朝立下汗马功劳若是还不能为自己女儿的亲事做主,这常胜将军也不必做了。”
一样的话语,亦回荡在了太和殿。
武将跪在金銮宝座之下,天子坐于九龙盘绕之上。
座后立金漆雕龙屏风,祥云缭绕,群龙拱卫,如神光背照,更添威严。
“朕有意再立建业为储君。长生,子鸢若为太子妃,日后则为皇后,共享天地尊荣。”
“皇上,子鸢体弱,难堪大用。臣是个粗人,不会说那些文邹邹的话。但臣赤子忠心,纵没有这层姻亲,亦誓死捍卫陛下圣旨。”
殿内静的可怕,唯御座左右青铜仙鹤引颈向天,口吐袅袅青烟。
半晌,卫明终开口说道:“建业乃朕一手养大,性顽劣,若非有你鼎力相助,如何能堵悠悠众口?”
“陛下垂怜,臣感激涕零!”
虞长生再次行跪拜叩首之礼:“陛下对大皇子的拳拳之心,天地可鉴!大皇子有陛下为父为君为楷模,假以时日,必成一代明主!提及小女…”
常胜将军长叹一口气:“臣…实有难言之隐。小女自胎里带来不足之症,加之在山匪窝里糟了难,常年需以汤药调理。宫禁森严,规矩繁复,小女不能胜任。”
天子的目光从虞长生身上移开,望向虚空,耳边还回荡着浑厚的声音:
“臣思之,小女病体,非但无力侍奉太子起居,反需东宫劳神照拂,更遑论为皇家开枝散叶、绵延国祚之大任?陛下,臣…实在不忍心让这病弱之体,再入深宫承受重负,亦恐其福薄,耽误了太子殿下和皇家的千秋大计啊!”
天子形如山岳,纹丝不动。
他身着玄黑为底、金线绣十二章纹的龙袍,冕旒低垂,十二道玉藻珠帘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
他全程不言语,只静静看着虞长生。
仅搁在龙椅扶手上的右手,食指指尖正以几乎无法察觉的频率,极其轻微地、一下一下地点着冰冷的鎏金扶手。
“既如此,此事便就此作罢。”
一句话,不仅仅彻底断了废太子与虞子鸢的联姻,也断了再立废太子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