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着,赏赉如流,皇恩浩荡,圣心所向。
虞子鸢看着宫人们挑着一箱一箱的厚重楠木盒,将小库房堆的满满当当,还得强做出笑颜领恩。
楚公公甩着拂尘离去,虞府又恢复了刚刚的热闹盛景。
只是,这一次的热议中心不一样了。
“怎又打仗了?”
“卫太祖当年带领中陵集团走出江陵,得神武大将军虞昭明助力创立卫朝。
大将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夺去姜国的盛安,北疆的青州,昌丹的永州与承天,迫使三国臣服,沦为附庸国。遥想当年,昭明在世一天,这些个蛮子便害怕一天,不敢来犯。
卫太祖后,文宗即位。文宗兴科举,以苍生福祉为念,减轻赋税徭役,修建水坝,却重文轻武,导致武将青黄不接。
昭明逝世那年,武宗即位。三国暴乱,来犯边疆,幸得昭明之子圣明天佑大将军虞承德,灭姜国、破昌丹、击北疆,培养出许多大将军。
然武宗崩逝,灵宗卫荣,打压军权,疑虞家。北疆昌丹姜国卷土重来,相继造反。在北疆战役中,不支援粮草,导致承德战死,许多武将死在这场战役。
而今武将只余常胜将军长生苦撑卫朝半壁江山,北疆与姜国自是虎视眈眈。若是虞家能多生几子,我卫朝铁骑早己踏遍天下山河。”
“难怪要收养一子。怎不多培养些世家子弟?”
“谁愿意真刀真枪上战场?战争可是要丢命的。那些个世家子弟,都是些饭囊酒瓮,只想承爵,做一逍遥神仙。让你家那小子跟着常胜将军上战场你愿不愿?”
“不愿。”
“世人皆如此。”
周遭的议论毫不收敛,虞子鸢凝着父亲离开的背影垂眸。
难道虞长生就不害怕那些刀枪吗?
难道虞长生就是刀枪不入的铜墙铁壁吗?
为何每次都要是虞长生去呢?
为何不能等她的生辰过完呢?
他们有儿子害怕充军,
就没有人考虑她的感受吗?
天家,军权,世家,寒门,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身为人女,虞子鸢只想要父亲能够长长久久平平安安陪伴在身边而己。
虞子鸢心里泛苦,又安慰自己说,
她的任性哭闹阻止不了虞长生戴军出征,还不如乖巧一些,让虞长生无后顾之忧。
一场生辰宴,子鸢毫无喜悦之情。
表哥同她说话,她只觉世界多了一层壁垒,将她封在西西方方狭狭窄窄的小世界里,再听不进去外界任何言语。
到了敬酒一环,虞子鸢端起茶盏想敬母亲,手腕却不受控地剧颤,青瓷茶盏“啪”地砸碎在裙裾上,滚烫茶水渗进衣袖也浑然不觉。
鹃儿忙带着子鸢换了身衣裳。
宴席散去,门庭冷冷清清,虞子鸢拖着步子回了烟霞居。
临近深夜,虞长生还未回府,杜应月像小时候那般抱着她。
“鸢儿,你说你爹爹这一次又要去多久。”
“很快就会回来的。”
子鸢只像从前往日一般安慰母亲,母女二人在寂寂无声的永夜中是常胜将军出征时彼此唯一的依靠。
待杜应月红着眼离开,趁鹃儿鹊儿睡下,子鸢点了蜡烛起身。
她只披一件藕粉色斗篷,三千青丝垂落,轻手轻脚推门出了寝居。
月亮很大很亮,在地上洒满银霜。枯枝落月光,似花儿似玉儿,似霜儿似雾儿,泡在朦朦胧胧的黑雾里。
子鸢漫步在回廊檐下,绕出庭院,开了烟霞居的门。
黑影树立,遮蔽视线。
虞子鸢被吓得踉跄后退,手中烛火闪烁,慌忙扶门。
温热的手己然落在腰间,带着她靠近黑影。
梧桐树下,挡了月亮,烛火微弱,一切都看的不真切。
少年松了手,倚在门边微弯下腰,与子鸢平视。
“妹妹当心摔着。”
“阿兄怎还不睡?”
“闲庭散步。”
“后日一早就要出征,明天还要点兵,此去边关凶险,阿兄也当注意自己的身体,需得好生歇息。”
在战争面前,宅院里那点子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完全不值一提。
往日再多的隔阂,在生与死面前,都排在了后头。
“此去一别,不知何日归都。”
饶是黑夜茫茫,太过炙热的眼神也能穿破漆漆暗色。
子鸢被烧得脸烫,少年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脸颊处,她后退两步,拉开了距离。
“父兄平安归来,便胜过一切。”
凌子川借着微光,看见虞小姐白润的脸庞,略白的唇瓣与泛红的眼眶。
忽然意识到,她哭过。
悠悠晚风吹过,青丝飘飘,似三千柳条随风摇晃垂于水面泛起圈圈涟漪。
花都作为卫朝都城,丰饶沃衍,仓廪充盈,商旅阜盛,实乃膏腴之地,富庶之乡也。
花都贵女则皆是琼仙娇娥,规矩礼仪面面俱到,而虞氏子鸢乃花都之最。
曾经他无数次排斥自己沦为刀鞘,任人挥舞,而今只余庆幸,
这把刀柄握在虞子鸢手中。
凌子川情难自抑,伸手握住少女发尾。
“若是此次大胜归来,我有了军功,圣上封我做了将军,爹就不用再这么累了。敌寇再犯,也可陪你在家中稍缓一二。”
虞子鸢抬眸,对上墨瞳深处里的柔软。
她难得不避讳,小心翼翼的问:“当,当真?”
少年低声笑说:“当真。”
虞子鸢顿觉惊喜,但看向对她弯腰的少年又多了几分犹豫。
凌子川亦是血肉之躯,她若以一己私欲让他一人敌万军,又与那些人有何区别?
子鸢心里哀叹一声说道:“要是能一击之力歼灭敌军,还卫朝边疆百年安生,便是再好不过了。”
她蹙着眉,杏眼仿若染了胭脂般红,巴掌大的小脸垂着眸更显病弱。
“妹妹这是担心我,舍不得我去。”
发丝握于手中,轻轻浅浅的熏香味散开,凌子川读懂了她的忧。
“是,兄长也会受伤流血。”
“我会活着回来见你,每一次都会。”
虞子鸢知道这只不过是凌子川的安慰罢了,就如同虞长生每次出征前给她的那套说辞。
“我所言是真,鸢儿得信我。”
“相信阿兄字字句句。”
“此去若像武宗朝北疆战役拖上七年,妹妹会如何?”
子鸢没听明白这句问话,实言道:“自是等父兄归家。”
“和谁等?”
“和娘一起等。”
“夫婿呢?”
“什么夫婿?”
凌子川忽然扣住她手腕:“妹妹可会嫁人?”
“若是时候到了,觅得一两情相悦之人,征得父母同意,便会了。”
“我若说不许呢?”
清冽的声音纠缠着滔天的欲与愿,铺天盖地砸下来将子鸢包裹其中。
她心尖一颤,冷风灌入脖颈,冻得全身发寒。
“可,可鸢儿迟早会外嫁,就如同阿兄早晚要娶妻。”
“我为你舍命征战,你凭什么嫁给他人?”他指尖碾过少女手腕处的檀木珠子,冷笑漫开:“这劳什子若能保佑,你爹何必年年出征?”
子鸢猛地抽手后退,佛珠链“铮”地崩断,木珠噼啪砸落地,像溅开的血点。
凌子川俯身拾起一粒,握入掌心,首至木珠被攥出裂痕。
子鸢声音颤颤:“阿兄应该明白强娶不愿之人,非君子所为。”
“我不娶,你也不许嫁。”
哪有这样的道理?
虞子鸢并不辩驳,
此去边关数年不知何时归家,那点子扭曲的情谊早晚会被风沙磨灭。
她只低着头,不言语。
烛火投在地,倒映出二人纠缠交织的黑影。
凌子川不肯放人走:“你可知世间男子皆薄幸。”
虞子鸢拢紧斗篷,回说道:“并未想过以男子立身。你我兄妹二人互相帮衬,再有父母亲作为依托,也可立世。”
凌子川步步走近,伸手抵住墙檐,拦住子鸢退路,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身躯之下。
黑瞳如漆夜折枝,墨色化魇,彻底释放啃入骨髓的偏执。
他艰难开口说:“虞小姐,我们算什么兄妹?”
“父亲把阿兄带回,让我喊你一声兄长,日后的每一天便都是子鸢的兄长。”
“无血缘,无祠堂,无族谱,也算的上是兄妹?”
“世人皆知我与阿兄,兄妹情深,父母亲常感慨你我情比亲生,当然算得上是兄妹。”
“不算,没有血缘便不算。”
凌子川猛地靠近,一阵疾风吹灭了蜡烛。
子鸢手抖,掉了蜡烛,慌忙推开凌子川。
“我与娘等阿兄归家,定是不会忘了阿兄为王朝的付出,也希望阿兄能早日找到心仪女子。”
还不等少年回话,绣鞋仓皇后退无意踢散木珠。
子鸢将门拉上,徒留凌子川一人立于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