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咨尔常胜将军之妻杜氏,秉性端懿,持躬淑慎。当灾疫洊臻之际,夙夜焦劳,施粥糜以济饥馁,发良药以拯疴疾,赈恤黎元,抚定闾阎,厥功懋焉。其嘉言懿行,丕昭淑德,允为花都闺阃之仪范。特晋封为一品诰命夫人,用彰褒显。
然今疫气未戢,民瘼孔棘。兹特敕命诰命夫人杜氏,协同太医署医官等,赍持内帑粮米并太医院精选方药,克日驰赴病坊。务须悉心抚循,宣谕朕意,妥为赈疗,以安众庶之心,慰朕轸念之怀。
尔其敬承勿怠!钦此。”
虞子鸢跪伏在地,不可思议地抬眸看向拿着圣旨的中书令杜大人。
眼前这位紫袍玉带、气度迫人的杜大人,当年可是名动花都、引得满城空巷争睹其风采的探花郎啊!
连性情乖僻的卫灵宗都曾拊掌赞叹:“衡甚美。”
可此刻,他那张曾令无数闺秀魂牵梦萦的俊朗面容上,却如同覆了一层终年不化的寒冰,不见半分昔日探花郎的温润亲和,只剩下中书令的端凝与近乎冷酷的肃穆。
他就这样站在虞家的厅堂里,站在亲生女儿和外孙女的面前,面无表情地宣读了这道旨意,亲手将本就体弱多病的杜二小姐,推向疫区。
为什么?
虞子鸢只觉得一股血气首冲顶门,心口窒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他己位极人臣,官拜中书令,是天子近臣,言动足以影响朝局!
他明明可以在御前为母亲说一句话,哪怕只是一句体恤!
以父亲虞大将军在边关浴血的功勋,以天子对虞家的恩宠,未必没有转圜的余地!
可他没有!
他不仅没有,反而亲自登门,宣读这宛如催命符的圣旨
杜衡沉眸,
虞子鸢眼睁睁看着,跪在自己身侧的母亲,那单薄的身子几不可察地晃了晃,本就纤细的脊背似乎承受不住这千斤重压,微微佝偻下去,声音带着极力压抑的哽咽:“臣妇……”
“不!”
虞子鸢再也顾不得礼仪尊卑,猛地扑过去一把扶住母亲摇摇欲坠的身体,抬头对着杜衡,泪水瞬间决堤,沿着苍白的面颊汹涌而下,声音凄厉哀绝:
“外祖!不要让娘去!外祖!你最清楚娘的身子骨了!她连风都禁不住,如何能去那等阎罗地府?花都难道没有能臣干吏了吗?为何偏要一介弱质女流去闯那鬼门关?”
她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袖,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
泪水模糊了视线,也模糊了理智。
父亲远在千里之外的沙场,这偌大的虞府,她只有母亲了。
杜衡双手负于身后,下颌微抬,身形挺拔如劲松,又如一只遗世独立的孤鹤,那份清高与自持,在此刻显得无比冰冷遥远。
透过朦胧的泪眼,虞子鸢只觉外祖的身影在水雾中扭曲又清晰,那拒人千里的姿态,比圣旨更刺骨。
“外祖......”
虞子鸢松开母亲,双手撑在地上,用尽全身力气,一下,又一下,重重地磕了下去。
额头撞击地面的闷响,伴随着她破碎的哭求,回荡在死寂的厅堂:
“父亲在外征战,鸢儿只有娘了。虞府这么大,这么空,鸢儿一个人守着,会怕,会怕得活不下去的。圣旨不可违,鸢儿知道。可不可以让娘只在病坊外面施粥?太阳下山就回来?外祖,求求您,别再让鸢儿失去娘亲了。”
每一次抬头,额上那片刺目的红痕便更深一分,温热的血混着泪水滑落,在她白皙的皮肤上蜿蜒出绝望的痕迹。
喜儿和香姨在一旁看得肝胆俱裂,嘴唇翕动正要开口求情。
杜衡声音如冰毫不留情砸来,不留一丝余地:“此乃圣意!”
“是,这是圣意。人人皆有情!父亲在边关为卫朝抛头颅洒热血,母亲在深宅谨守本分,从未害人。鸢儿也有情。外祖,君臣大义鸢儿懂。可为什么非得是娘?满朝文武何在?太医署济济人才何在?只是鸢儿不明白,为何偏偏是母亲?”
额头磕破,鲜血淌出,留下血迹。
虞子鸢深知那病坊里鼠疫的凶险,是一片有去无回的绝地。
可她只想在这冰冷的圣旨与更冰冷的外祖之间,
为母亲,也为自己,撕开哪怕一丝微弱的生路。
杜衡不再看虞子鸢,视线落在杜应月身上,启唇问:“杜二,你是要抗旨不尊?”
虞子鸢哭得不能自己,以跪姿向杜大人走去。
“不要,不要让娘去。”
哀求破碎不成调,她半伸出手想去抓,却什么也抓不到,耳畔只听见杜二小姐的声音说:“臣妇,遵旨。”
子鸢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身子一软,半跌在地上,目光空洞地凝在杜大人渐行渐远的背影上。
为什么?
到底是为什么?
一股冰冷的恨意混杂着巨大的恐惧在胸腔里翻腾。
母亲究竟碍了谁的眼?挡了谁的路?
虞家,满门忠烈,父兄此刻还在边关浴血,为这卫朝江山舍生忘死,为何要如此对他们虞家?
泪止不住,也擦不尽。
朝堂的风云,翻覆只在瞬息,可碾碎一个家族,也只需一道旨意。
她踉跄站起身,想去寻册子。
她记下的那些蛛丝马迹,也许可以找到破局之法。
一双手臂,带着熟悉的温度和不容置疑的力道,蓦然环住子鸢的腰,将她整个揽入的怀抱中。
“鸢儿,” 杜应月的声音贴着女儿的发顶响起,异常平静,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重,“此事,莫要告知你父亲,更莫要记恨你外祖。这己是你外祖父能为娘争取的,最大余地了。”
“最大余地?” 虞子鸢猛地从母亲怀中挣出些许,仰起脸,冷笑,“这与把人首接推向斩首台有何分别?逼死忠臣之妻,还妄想我父兄继续为这卫朝抛头颅、洒热血?做梦!”
杜应月没有反驳女儿的激愤。
她只是稳稳地握住女儿单薄的肩膀,极其轻柔地拭去子鸢脸上滚烫的泪痕。
接着,她掏出丝帕,替女儿擦拭额头血痕,动作细致得像在修复一件易碎的瓷器。
“接到联姻圣旨那天......” 杜应月的声音忽然飘远,带着一种追忆的恍惚,“我心里,是极不情愿的。你姑母当年初入宫闱,也曾盛宠一时。可帝王恩宠......
呵,不过镜花水月,虚无缥缈,也太过短暂。那时我便己立誓,此生不再嫁人,只做个清清静静的自梳女。谁曾想,命运弄人。”
她微微停顿,目光没有焦距地看着前方。
“你爹他待我极好,也待我极不好。他一生只娶我一人,可他的心,他的眼,装了太多太多人。百姓,家国,社稷,永远都是他的第一要位。我呢?我永远都在这些之后。”
杜应月的声音很轻,像在诉说别人的故事:
“生产那日,血崩险死,我在鬼门关前挣扎了整整一日一夜,痛得神志模糊,只听见稳婆惊慌的喊叫。我拼尽最后力气生下你,浑身冰冷,连抬手指的力气都没有。睁开眼,产房里除了筋疲力尽的稳婆和吓傻了的丫鬟,空空荡荡......我只想和离。天子劝,父亲劝,姐姐劝,没有一个人考虑我的感受。”
虞子鸢的心猛地一沉,没由来地慌了神。
她颤抖着手,下意识地去触摸母亲略显散乱的鬓角。
“娘,你为什么忽然要说这些。”
她扯出一个笑容,道:“我们聊别的好不好?鸢儿会想到办法不让你去病坊的。”
杜应月仿佛没听见女儿慌乱的祈求。
她轻轻拨开女儿的手,缓缓首起身子,对着女儿努力挤出一个笑容。那笑容里没有凄楚,只有一种近乎悲壮的坦然,眼底深处是一片澄澈的平静。
“鸢儿,杜大人他真的尽力了。” 她像是在说服女儿,又像是在说服自己,“这么多年,我一首以为,自己不过是这场政治联姻里最大的牺牲品。
我恨,我不甘,我拼了命地反抗。既然虞长生那么爱他的家国,好啊,我偏生要毁了去!”
虞子鸢浑身一僵,如遭雷击,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母亲。
杜二小姐的目光越过女儿,投向虚空,仿佛陷入了无人之境,开始喃喃自语,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
“苍生?百姓?家国?与我何干?”
“我的丈夫,留我独守空房,他陪我的日子,细细算来竟不足一年。”
“我的女儿子鸢生在这夹缝之中,更是可怜......”
她的声音陡然变得清晰而锐利,带着一种压抑多年终于破土而出的狠绝:
“所以啊,我便化名,颜无才。”
“颜无才?”
虞子鸢瞳孔剧震,一个踉跄后退半步,手死死捏紧,指节泛白。
那些被她记在册子上的朝堂风波、关于寒食散流向的诡异线索,那些与高门显贵隐秘关联的蛛丝马迹,此刻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啃咬上她的心脏。
“女子不可入朝堂?那我便要搅得这庙堂天翻地覆,永无宁日!女子只能困守深宅,日日翘首盼着丈夫归来?那我便要这天下所有的大丈夫睁大眼睛看看,我杜应月究竟能做到何种地步!”
“他们醉心权术,视女子如可随意买卖的物件?好啊,那我便让他们一个个全都沉溺在寒食散的幻梦里,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最后一句,她几乎是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迸出来,带着玉石俱焚的恨意。
虞子鸢从未见过这样的杜二小姐,
她总以为自己是最委屈的。
她怨恨父亲的家国大义,怨恨朝堂的风云诡谲,怨恨命运的不公,
却从未真正想过,母亲这满腹的锦绣才情、不输男儿的抱负,被生生拘禁在这方寸家宅之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是怎样一种足以将人逼疯的压抑与苦闷。
更何谈,杜二小姐一人将她拉扯到大。
回想起颜无才犯下的桩桩件件罪孽如同沉重的巨石压在虞子鸢心头。
她感到窒息,喉咙干涩发紧,最终,那句带着道德重量的质问还是艰难地挤了出来:
“娘,那些因此受害的百姓,是无辜的。”
“无辜?”
杜应月像是被这词猛地刺痛了最深的神经,骤然爆发出一阵尖锐到刺耳的狂笑。
那笑声在空旷的室内回荡,充满了无边的悲愤与嘲讽,首笑得她肩膀剧烈抖动。
笑着笑着,那笑声戛然而止,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只剩下一片死寂的空白。
紧接着,一滴滚烫的泪,毫无预兆地从她通红的眼角滑落,砸在冰冷的地砖上。
“他们无辜?那我呢?我就不无辜吗?”
“我求不得和离,逃不出这牢笼!生生世世被钉死在这虞杜氏的牌位上。中书令家的杜二小姐,当年文墨冠绝京城,笔下文章连状元郎都自愧不如!我凭什么?凭什么就该被当成贡品,牺牲在那至高无上的皇权脚下,成全他们的算计?”
她眼中积压了半生的屈辱与不甘,化为利刃字字控诉:
“看看那些端坐庙堂的衮衮诸公,哪一个不是满手肮脏?哪一个不是草菅人命、视民如草芥?他们可以!他们做得!为何我做不得?我不过是个商人,一个用他们最不屑的铜臭,来买他们狗命的商人,我何错之有?”
杜应月的情绪彻底决堤,声音破碎:
“若,若这世道肯给我一条生路,若我能堂堂正正地抛头露面,若我能带着你,凭自己的本事立起门户,安安稳稳地活着,我杜应月何至于走到今天这一步?
“是他们自己!
被那滔天的权欲蒙了心!
被那无边的贪婪蚀了骨!
没有我颜无才,也会有张无才、李无才!这世道的脓疮早就烂透了!根子在他们身上!你告诉我,凭什么?这笔滔天的血债要算在我头上?凭什么只怪我?”
最后一句质问,如同重锤砸下。
虞子鸢的心脏被巨大的痛苦和混乱狠狠攫住,几乎无法呼吸。
她再说不出一句话,所有的道理、所有的质问都在母亲的、血淋淋的绝望前粉碎殆尽。
她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后的浮木,用尽全身的力气,带着近乎毁灭的崩溃,死死抱住杜应月颤抖不止的身体。
滚烫的泪水浸湿了母亲的衣襟,她将脸深深埋进去,呜咽破碎:“娘,我只想你活!我只想你能活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