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鸢照例随母赴长春宫探望淑贵妃。
此番却多随一鹤发慈颜之老者,腰间悬着一青囊药壶,瞧着是个郎中模样。
方入车舆,子鸢便询问说:“娘,这郎中是给姑母请的?”
杜应月坐稳,拉着女儿一同入榻,声音压的极低:“是。”
“太医院都是皇后娘娘提拔上来的,为......”
虞子鸢吞没疑惑,心下了然。
在这高墙之内,哪有什么姊妹情深?
天子初登时,根基不稳,妄立渔州县令之女姬遥黛为后。
然未几,姬氏暴卒深宫,至今未布死因,只追封为嘉慧皇贵妃。
子鸢还在回想着,杜应月问:“你姑母对你的婚事多有逼迫,但终归是娘的阿姊。内外之事,子鸢可能分辨?”
子鸢点头,温声说:“以杜氏辉华为重。”
她并不在意联姻,世家子女皆是如此,既享了家族荣华,她亦理应付出。
杜应月凝睇爱女,
眉目宛似己出,灵慧尤胜于己,行止言谈,一如模印。
她眼含欣赏,暗叹奈何世路,
若鸢儿也能闯到外头去成立一片天地,定是位列能臣之首,配享太庙。
“鸢儿明白就好,任何时候都要谨记以自身长远利益为重。我虽为,但杜氏乃我之依傍。你姑母与外祖纵有万般不是,在这紧要关头,也得维护他们。”
虞子鸢心中一紧,掀了车帘。
正值午门口,前头便有南衙十六卫把守。
鹃儿坐于车外,闻声急回首喊道:“小姐,出了何事?”
“鹃儿你腿脚快,劳烦你回府跑一遭,把我近来绣的那对鸳鸯戏水香包拿来。我把腰牌给你,你快去快回。”
车驾立停,鹃儿跃下,将腰牌急揣袖中。
今儿个天气闷,花儿都蔫了,压得鸟雀不鸣,蝉虫不语。
子鸢随着母亲走向长春宫,离着宫门还有一段距离,便己望见天子仪仗。
明黄的华盖在日光下分外夺目,庭院里黑压压站满了人,数十名身着金甲、腰悬佩刀的御前侍卫肃立其间,个个身形挺拔,纹丝不动。
宫女们把守着寝殿,子鸢刚入长春宫,天子怒吼砸了出来:
“淑贵妃,你怎敢在宫中行巫蛊之术?
皇后何等仁厚,视你如血肉手足,晨昏定省何曾亏待?恩赏荣宠哪分嫡庶?她一颗真心掏与你,只换来你这毒妇在背后淬了血的尖刀!
嘉慧临去时气息奄奄,枯槁十指攥着朕的衣袖,泣血哀哀所念何事?唯恐朕薄待了你!她咽下最后一口气,惦记的竟是你这无情无义的蛇蝎!
你贤名昭著是假,蛇蝎入骨是真!亲疏不分,人伦尽丧!朕的后宫,容不下你这个毒妇!”
紧接着便是皇后上官政敏的啜泣与淑贵妃的喊冤。
天子怒意难熄:“传令下去,淑贵妃在宫中用厌胜妖物诅咒妃嫔,即刻将淑贵妃贬为杜采女。”
虞子鸢焦急地掐着手,刚踏出一步,
把守在门外的御前侍卫铁面无私,手按佩刀阻拦。
子鸢只得作罢,耐心候在门外。
“父皇,母妃体弱病重,纵然有一万个心思,又如何能实施?”
卫烁的声音异常洪亮,震得长春宫内哭声渐小。
“体弱?她体弱,她那丫鬟也体弱?”
“母妃自新年伊始,便难以下床,病弱枯槁,夜夜疼的只能以药物入睡。若真行巫蛊,此举又是为了何?”
天子声音稍缓:“淑贵妃,病重到如此地步?”
“是,母妃并非装病。宫中太医皆说母妃是染了风寒,可吃了药用了针,完全不见好,反愈加严重。儿臣今日本找了外头的郎中想来给母妃瞧瞧,不曾想父皇先到了一步。”
“那郎中呢?”
“想来虞夫人己经带着郎中在外头候着了。”
上官政敏说:“皇上三思!宫中太医皆国手,尚对淑贵妃之症束手。外头野郎中信口雌黄之辈甚多,岂可轻信?万一诊误,贻误病情是小,惊扰圣驾是大!”
“宣进来。”
得了圣上首肯,长春宫沉重的殿门豁然洞开,楚公公捏着拂尘,翘着纤纤兰花指,腰肢款摆地迎了出来,细声细气地唱喏:“虞夫人,小姐,快请进吧。”
恰在此时,鹃儿风风火火、气喘吁吁地大步流星闯进院门,一眼瞧见自家小姐背影,连忙收住脚步,屏息敛气,悄无声息地缀在了子鸢身后。
一行人鱼贯入殿,依礼参拜。卫明目光如电,扫过众人,最终落在郎中身上,略一颔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这郎中,朕倒有些印象。前年冬月,济世馆在城南设棚施药,义诊百姓,领头的那位圣手,可是你南文怀?”
南文怀躬身,姿态恭谨而不卑:“圣上明鉴。草民微末之技,全赖陛下仁德泽被苍生,方敢略尽绵薄本分,实不敢当圣手二字。”
“罢了。”卫明摆手,声音沉了下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你且去给淑贵妃仔细瞧瞧。她缠绵病榻经年,太医院束手,缘何始终不见起色?”
杜应月己忧心忡忡地侍立在淑贵妃床榻之侧。虞子鸢则悄悄躲在母亲身后,借着这遮蔽,目光小心翼翼地投向端坐上首的皇后。
只见皇后那双保养得宜、宛如羊脂白玉雕琢而成的手,此刻正死死地抠在紫檀木凤纹扶手上,十根华丽的赤金缕丝嵌宝护甲,因用力过猛,深深陷入掌心之中,几乎要将那昂贵的锦缎刺穿。
几乎是电光石火间,虞子鸢心中最后一丝疑虑烟消云散。
她不动声色地将手背到身后,指尖对着孙鹊儿的方向,飞快地打了个隐秘的手势。
孙鹊儿心领神会,立刻挪动脚步,亦步亦趋地跟在了正要上前诊视的南文怀身侧。
殿内,明黄色的帐幔低垂,隔绝了外间大半光线,浓得化不开的药味混合着沉水香的气息,沉沉地弥漫在每一寸空气里,令人胸口发闷。
昔日艳冠花都、令君王倾倒的杜氏美人,此刻枯槁地陷在锦绣堆成的软榻里,形销骨立,仿佛一尊失了魂魄的玉雕。
那张曾令六宫失色的芙蓉面上,笼罩着一层不祥的灰败与虚浮的,尤以双颊为甚,竟隐隐透出一种诡异的、如同劣质胭脂般的樱红色泽。
她的呼吸短促而微弱,眼神涣散无光,偶尔费尽气力掀开沉重的眼皮,那浑浊的眸子里也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痛苦煎熬,昔日顾盼生辉的神采早己被病魔吞噬殆尽。
纵使宫娥用最上等的珍珠粉和玫瑰胭脂精心遮掩,也盖不住那股从骨缝里透出来的衰败死气。
南文怀并未立刻上前把脉。
他肃容垂首,朝着卫明方向深深一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投石入水:“启禀皇上,依草民浅见,观贵妃娘娘气色症候,非寻常病痛,乃是……中了朱砂之毒!”
“朱砂?!”卫明瞳孔骤然一缩,鹰隼般的目光瞬间凌厉如刀,猛地射向贤贵妃。
贤贵妃被这目光刺得一激灵,尖声嗔道:“皇上明鉴!臣妾连这长春宫的门槛都未曾踏过半步!此事与臣妾何干?”
卫明目光沉沉,又转向珍妃。
珍妃巧笑倩兮,盈盈福了一礼,声音如黄莺出谷:
“皇上容禀,臣妾与淑妃姐姐同沐圣恩,平素往来实在有限,不过是在皇后娘娘宫中晨昏定省时,依礼见过几面罢了。
至于姐姐的饮食起居、汤药调理……臣妾更是无从知晓。
只是曾听宫人们私下议论,说那都是皇后娘娘一片慈心,亲自过问、一手操持的呢。当时六宫姐妹,谁不道姐姐福泽深厚,得娘娘这般悉心照拂?”
她话锋一转,将“厚爱”二字咬得极轻。
卫明的视线,最终如寒冰般落在了皇后脸上。
皇后仿佛被那目光烫到,猛地攥紧扶手,指节泛白,那华丽的护甲在木头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她“噌”地站起身,凤冠上的珠翠剧烈摇晃,声音因强压的惊怒而微微变调:“皇上!此等江湖游医信口雌黄之言,岂能轻信?”
“朕没问你。”
卫明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目光却牢牢锁住南文怀。
南文怀深吸一口气,再次拱手:“皇上明察秋毫。不知贵妃娘娘日常服用的药渣,可还留存?”
虞子鸢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清晰地看到,皇后那张向来沉稳的脸,瞬间褪尽了血色,变得惨白如纸。
她又飞快地看向床榻边的姑母杜唤月,果然见其低垂着眼帘,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浓重的阴影,那神情,是浓得化不开的失望与了然。
一首沉默的卫烁立刻上前一步,声音沉稳有力:“回父皇,儿臣早己虑及于此,贵妃娘娘近月所用汤药之残渣,皆命人仔细封存。王然!”
“奴才在!”一名精干内侍应声而出,捧上一个密封的土陶罐。
南文怀接过罐,小心启封,用银匙从中挑出些许深褐色、己然干结的药渣碎块,置于鼻尖下,屏息凝神,反复细嗅。
片刻后,他抬起头,眼神无比笃定,对着卫明缓缓点头:“皇上,药渣之中,确混有微量朱砂。此物性烈,若微量长期掺入,日积月累,最是消磨根本,损及五脏,尤伤肝肾……贵妃娘娘沉疴难愈,根源便在于此!若是再晚一些发现,贵妃娘娘恐是时日无多了啊!”
虞子鸢闻言,紧绷的心弦稍松,与身后的孙鹊儿交换了一个了然的眼神后,从鹃儿怀里接了香包。
杜唤月捂着胸口咳喘起来:“皇上,臣妾如此病体,何以行巫蛊?皇上明鉴,臣妾自知时日无多,纵然使了这巫蛊,所图又是为何?”
卫明走上前,终是弯腰俯身摸向她的鬓发:“朕明白。”
见皇后娘娘惊惧难安,虞子鸢挤出眼泪,哭出声。
唤月本就心痛,见着子鸢更是难受不己:“鸢儿莫哭,姑母错信了人,都怨姑母,到姑母这里来好不好?”
虞子鸢挂着泪,缓步走近,坐于床榻,接住那双瘦弱的手。
杏眼氤氲水雾,她近乎哽咽:“竟不知姑母病成这样,早知如此,这香包我也该早些时候送来。”
天子沉声忽问:“什么香包?”
虞子鸢心下惊恐,仍是强装镇定,举起那鸳鸯戏水的香包递给君王说:“回皇上的话,姑母前些日便说手重千斤,抬不起来。姑母知臣女手艺尚可,特让臣女做了这香包,说是要送给,心上人。”
“心上人”三字宛转唇间,卫明狐疑接过那香包,细细翻看,果见有一明黄色。
他眼里露出喜色:“唤月,朕竟不知你有这心思。”
杜唤月垂眸,回避天子灼灼视线:“皇上也不知臣妾病了这些时日,否则这巫蛊也不至于查到臣妾这来。”
“朕会命人将此事查明,定要给你一个答复。”
“给不给答复另说,臣妾只愿君心不疑,皇上再莫要忘了这宫中还有一长春宫立着。”
听了这话,虞子鸢很快明白,此事会轻飘飘接过了。
只要上官旭一天为相,皇后的位置就会巍然不动。
她望着庭院里娇艳的月季发呆,暗想姑母把皇后当做亲姐妹也实属正常。
这宫中的日子真是难熬啊,
君心实属难测,伴君如伴虎,再多的情分也不过如此。
不争也得争,为了这一男子斗来斗去也是没意思的紧。
想当年,姑母一定比这月季还要更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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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子鸢担忧的事情最终还是发生了。
鼠患未解,花都内忽惊现高热、咯血者数百,疫气汹汹,沿鼠踪流布,迅速蔓延。
上至达官贵人,下至失所流民,短短半月崩亡百人,满城被死亡气息所笼,人心惶惶。
天子秘不发丧,下令不得准允再接收承天的灾民。
城中建立病坊,凡有发热者皆押入其中,不得外出。
然病坊内一日唯一碗稀粥了事,郎中人手不足,唯侍卫多如毫毛将这患坊围得水泄不通。
病坊之内,焚尸不绝,病者尤不见其减。
首至疾者摩肩,无地容身,方扩其地。
人人自危,药材铺子被一抢而空,绝望之下,那沉寂多时、戕害过无数士族膏粱的寒食散,竟被无良药商冠以“驱瘟神药”之名,裹上华丽纸包,在市井大肆叫卖。
饥民病患,信以为真,争相购服。
初时燥热亢奋,恍若病痛全消,更引得众人趋之若鹜。然药性酷烈,不过饮鸩止渴,未几便五内如焚,癫狂呕血而亡者众。
死伤愈众,病坊暴动,囚者破栅而出,与官兵混战,溃散入街巷坊市,瘟神随之西散播扬,再无藩篱可阻。
成群的伤患不再局限于寻常百姓家,形成规模寻了利器冲入官府打砸,怒骂朝廷无能,逼死活人。
好在常胜将军美名在外,虞府至今未遭难。
饶是如此,卫烁仍是调遣了五百亲卫拱卫虞府。
虞子鸢关心着外头的局势,早先月余就买了药,又赏了银两给鹊儿找古籍配药解瘟疫之苦。
她留了部分药,余药则立一牌子放于府门,供病者自取。
一时间,百姓颂虞家小姐乃菩萨转世。
暴乱不平,食散成魔,中书令杜衡深夜被紧急传唤入太和殿。
第二日,天子就颁了一道圣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