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妹两个都是聪明人,
话点到为止,便不再多言。
子鸢熬不住冬寒,又受了惊吓,捂着胸口便咳喘起来。
剧烈的咳嗽撕扯着她单薄的身体,犹若被狂风暴雨压倒的孤零零残荷。
黑衣少年蓦然起身,提步就往外头走。
虞子鸢猜到他的用意,转过头问:“阿兄去哪?”
凌子川身形一顿,见她双眼泛红,柔弱可欺,回说:“去叫你那会医术的婢女过来瞧瞧。”
“别去,她睡着,明日她还要去崇仁医馆看病患。”
“你的药在哪?”
“小厨房里都有备着的,鹊儿是个让人省心的,全都按照药方子包好了。具体放哪儿我也不知,从前都是鹃儿做这事儿。”
“我去给你熬。”
还不等子鸢启言拒绝,凌子川的身形己然没入夜色。
煎药是个苦活儿,守着炉子便是一个多时辰,还不能打盹,需得时时刻刻看着火候。
再等凌子川将药端来时,天己经隐隐透出光亮。
孙鹊儿给子鸢的药方子里配了甘草,熬煮出来倒不似从前那般苦涩涌心,但隔着老远,风一吹,子鸢便能闻着那股子味儿。
她一夜未睡,昏昏沉沉,双眼发酸,腿脚麻木,但熟悉的苦药味瞬间就能将她唤醒。
子鸢寻着药味回眸,
双眼一滞,
只见凌子川眼下乌青深重,满目血丝,
更为骇人的,是他的伤......
借着晨曦的微光,子鸢看的更清楚了。
少年的肌肤,除了一张俊朗的脸,
借着晨曦微光,
无处不是纵横交错的伤疤,比之三年前更添狰狞,
尤是他耳下三寸那一道箭疤,深可见骨,皮肉外翻如蜈蚣匍匐。
若再进半寸,便是颈脉迸裂......
沙场九死一生,尽刻于此,
这一战,该是有多么的惨烈......
关于父亲之死的疑问咽回唇齿,子鸢双手接了药,声音虚弱:“劳烦阿兄。”
凌子川没有回话,弯下腰摆正旁边的蒲团儿和子鸢并排后,跪于旁。
子鸢一颗心又高高悬起,恐其又做出失了规矩的举动,正思忖着,便听他说:“妹妹身子弱,一日己彰诚心,后几日我来守着便是。”
“不可,我还想等父亲归家。”
手里的汤药是温的,子鸢习惯了苦味,玉手捧着碗壁,眼一闭,一饮而入腹中。
她手执素帕,擦拭嘴角汤药,心里头却是明白,守着一口空棺,何来的归家?
这一点二人心知肚明,但也只不过是子鸢心里头那点念想罢了。
“守灵可以,只是莫伤着自己身子。”
“劳兄长挂念,子鸢心里有数,定不会逞强。”
丧礼是一个漫长且复杂的过程,但因虞长生尸骨不存,甲胄不见,虞子鸢不顾非议,只将那口皇帝赏赐的空棺下了葬后,便匆匆完事。
她要找回虞长生的尸身,
还要找回虞长生的盔甲。
一日找不回,一日不立碑。
只待做给外头看的丧礼一结束,子鸢很快就让香姨召了三十名小厮回来,把守整座虞府。
而今的凌子川今时不同往日,
他从一介穗丰野蛮小子迅速成长为威名赫赫的少年武将、天子重臣,在这花都之中想要攀附他的权贵不计其数。
每日的觥筹交错、酒宴邀约更是不消间断的,加之天子器重,故而日出夜伏。
一个忙着应付朝政,一个终日闭门不出,兄妹二人的居住地儿又遥远,两人倒是再未碰过面。
虞子鸢渐也稍稍安了心。
只安心待在烟霞居里读读圣贤书,偶与表哥书信往来,再不就是同交好的密友们赏赏花,听听花都近日的闲谈。
盛兴九年,三月初三,正是花都好时节,
满城花开,万紫千红,百花争艳,
迎春攀枝头,连翘坠如金,杜鹃挂满空,梨花飘漫天,朵朵醉心,香气袭人。
郭时雪带着沉寂了许久的卫婉登虞府拜门。
三人碰了面,郭时雪同子鸢说说笑笑便往红亭走,
卫婉稍稍落在后面,拖着裙裾,一言不发。
子鸢忽地停下身,举着蝴蝶袖花粉团扇,歪头细细打量卫婉。
只见明德公主,一身鹅黄色的衣衫,支一螭纹韫玉簪,盘起朝云近香髻,瞧着倒真像是连翘变出来的仙子似的金灿灿、香飘飘。
卫婉不明所以,微抿唇,不自觉回避视线望向远处天边低垂的厚重白云。
子鸢主动挽起卫婉的手,卫婉僵住,诧异看向子鸢。
子鸢指尖抚过她衣袖上用金线绣出来的迎春,用团扇捂面含笑轻言:“许久未见婉姐姐,怎着就愈见漂亮了?”
卫婉绷首的身子略松,眼里的不自在稍退,捏起帕子轻点子鸢脑门:“鸢儿你这丫头,惯是会说些甜言蜜话的。”
“婉姐姐三年不见理我,还不许我这般哄着你同我说说话?”
子鸢是个八面玲珑的小姑娘,有点子误会从不憋藏在心上,言语若能解决的,从不弯弯绕绕好几年错过大好年华。
卫婉心底最后一点儿芥蒂也消了,跟着一起笑答:“许!定是要许的!我怕你恼我,不敢见你罢了。”
“姐姐,怎把我当做那等小气之人?”子鸢哼了一声,别过头说:“你我姐妹之间多年情谊,我知你苦楚。你受娘娘的期许长大,在这皇宫之中,亦是过的十分不易。我怎会因为这等事情与姐姐生疏?你我两家,不过都是皇权之下的刀刃或鱼肉罢了。”
“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姐姐日后不许再这般一声不吭地冷落了我。”
“再有这样的事,不肖妹妹说,我都没了脸。”
卫婉苦笑回应,
杜家同虞家一样,
以为自己才是天子眼里最特殊的存在,实则不然,都是被帝王所忌惮的“世家”罢了。
天子恩德,是福,亦是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