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子鸢不愿,一丝湿冷的惧意沿着脊椎攀爬。
凌子川仍跪于冰冷砖地,单手撑身,另一只手仍如铁箍般锁住她纤细的脚踝。
那姿态诡谲,竟如从阎罗殿中爬出欲要索命的恶鬼。
若非一张轮廓深邃尚称周正的脸庞,单是这煞气,足以慑破人胆。
她足尖一撤,想从那坚实的肩头彻底抽离,腰身却因他的钳制而绷得死紧。
“阿兄刚从边关风尘归来,定己疲惫不堪,怎可再陪我守着这长夜?”
声音竭力维持平静,尾音却己带了难以自抑的颤抖。
见虞小姐眸中悬着的那滴泪将落未落,
凌子川眼底翻腾的暗涌猛地一滞。
他终是缓缓卸去了指尖力道,随即霍然起身,动作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子鸢摇摇欲坠,
他伸手欲扶,却在指尖即将触到衣袖时停了一瞬,将将只是虚虚托了一把。
手肘处传来滚烫,烧得虞子鸢几乎要弹开。
少年声音低沉下去,听不出情绪:“爹养我一场,送他最后一程,本就是我该做的。倒是我这个兄长,竟让你独自熬了这许多时,更是不该。你的手还伤着,须得仔细将养着。”
见他主动提及兄妹人伦,虞子鸢暗松了口气,口头上应着,心中暗想让香姨多招一些身强力壮的小厮贴身护她,万不可再被这蛮牛如此侮辱。
瞳目如夜,若缠若狂,定在子鸢别开的侧脸上。
“三年未见,虞小姐当真变了不少。”
凌子川喉间滚出一声极低哑的笑,似讥诮,又似叹息。
目光却贪婪地描摹她每一寸轮廓。
那双眼仿似含着星宿之辉,流转间若烟雨蒙蒙。
此刻覆着一层薄泪的水光,映着烛火,竟似含着整个江陵烟波的潋滟,不愧是江陵世家走出的贵小姐。
可人也单薄得太过了,削肩薄背,裹在刺目的白麻里,盈盈不足一握。然风骨蕴韧,似寒梅凌霜,仍见清香。
指削春葱,甲透珊瑚光,愈显肌骨晶莹,教人疑是玉宫仙娥谪世,瑶池素影临凡。
变了。
什么都变了。
唯一点不变,固执得教人心头发冷,
处处躲他,避他,见他活像是见了鬼似的。
“是人都会变的。”子鸢说。
白唇无血色,一张一合,吐出香兰,萦绕鼻息。
见她如囚鸟般逃不脱,挣不掉,只能这般含泪相望,凌子川胸中戾气翻搅,却在她这句凉薄的话语里冻结了一瞬。
是了,他初来府上时,虞小姐待他如亲兄长。
才六岁的小女娘,粉雕玉琢,天真烂漫,仿佛驱不散的暖阳,总缀在他这阴寒孤影之后,小嘴会絮絮叨叨讲着花都的规矩风物,眉眼神气活现。
不似如今端的是大家闺秀的温婉从容,骨子里却透出疏离,看他的目光只剩下惊惧与躲闪。
他确是万般不是的罪徒,可即便如此,她为何连握着他这柄“凶刃”的机会都不肯给?
宁可折了,断了,也要丢得远远的。
塞外苦寒,熬人寿命。
北疆生于冰寒之地与姜国接壤,两国生存严峻,屡屡来犯。
他近乎是拼着回来见她护她的妄念,才生生吞下三国大战之血泪。
话梗在嘴边,凌子川终是只说了一句:“妹妹,可能理理我,不要这般躲着我?”
虞子鸢先是一惊,又很快接受了他的情绪。
她目光掠过他耳根未愈的箭疤,忽然想起香姨曾说子川为护将军腹背中箭。
凌子川虽得胜归来,可亲眼目睹九万士兵战死的痛苦,亦是沉重的。
加之父亲阵亡,他纵有万般过错,对虞长生的感情是真。
思及此,她开口安慰:“阿兄多虑,子鸢一连受了多重打击,只想一人待会,并非有意。”
“我以为,你不想理我。”
“怎会?我与阿兄永远都是同舟共济,相互依靠。当年的江陵世家依靠联姻与垄断,成为威名远扬的中陵集团。
不光是中陵集团,世家大族皆是如此,才得以走上更高的位置。而今兄长被封了将军,若是能娶得一门当户对的女郎,也是能将虞府带到不可撼动之地位。”
凌子川并不急迫,反问说:“若虞府到了这境地,皇上该如何想?”
供案上白烛爆响,灯花坠入铜盆如将星陨落。
虞子鸢杏眼睁大,豁然愣住,指尖发冷。
凌子川继续说:“虞府得了军权,中书令掌控文臣,一文一武相合,是为了对付盘踞多年的中陵集团。若皇上眼里的心腹大患中陵集团垮台,那么皇上心中下一个樊笼大权者会是谁?”
自然是虞府。
虞子鸢肖也不肖想,便能脱口答出。
天子要集权,翁管什么情义不情义的,
狡兔死,走狗烹;江陵倾,虞氏危!
虞家得民意,得军权,中书令杜衡乃文臣之首,虞杜两家的联姻是为了对付江陵世家。
若是没了江陵世家,中书令的女儿与圣明天佑大将军之子的这段姻亲,足以颠覆朝野,改朝换代。
就算没有凌子川,帝王也会培养其他武将,顶替虞家的位置。
难怪,
难怪颜无才出世多年,偏偏在虞长生出征的时机抓捕,既充盈了国库又赢得了民心还剜了中书令的眼珠子,
难怪虞长生不为凌子川改姓,
难怪凌子川不入祠堂,不入族谱,
难怪虞长生那么敏锐的一个人,并未再去细细追查山匪背后凌子川和江陵世家的合谋。
从一开始,凌子川便是一枚被虞长生特意挑选,安置在死局中的活棋。
凌子川可以是帝王的武将,可以是江陵世家的刀刃,亦可以是虞府置之死地而后生的盾牌。
只有如此,方能让天子安心。
虞子鸢细细深想,又理清了很多事情。
而今虞家己败,上头还立着的便是那上官家的。
偏生那上官家己借着她的手,剔除了个七七八八,放眼望去,整个朝野竟己被天子完全掌控。
帝王之术,
下君尽己之能,中君尽人之力,上君尽人之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