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鸢适才走近,
卫烁半个身子探出车外,长臂捞起纤细腰肢,将人带上了车。
厚重的金丝帷幔在摇摇晃晃中挤出犹如波纹的褶皱,淡淡的雪松味飘散,吊顶的流苏犹如盛夏的苏子叶飘飘。
二人相面而坐,案上盛满了香甜各异的瓜果,还有一用鸢尾装点的天青垂露瓶。
鸢尾三瓣,酷似六花,状如翩翩欲飞之蝴蝶,又有“蓝蝴蝶”之别称。
卫烁用帕子净手,剥了枇杷皮,露出金黄果肉,递与子鸢。
子鸢接过,小尝一口,酸甜不涩,口感甚好。
她手拿枇杷,对着卫烁眨眼睛:“如今我可是六皇子婢女,哪有主子伺候侍女的道理?”
卫烁凝表妹杏眸。
似若漾漾秋水,灿烂春晖在其中。
一如从前。
表妹柔婉,遗传了杜氏二月的貌美与才情,或比“二月”更甚。
唤月刚中有柔,应月柔中带刃,表妹亦传之。
他见她笑,心中只觉难受。
才失母亲,父又离去,天子恩德,哭与笑都是罪过。
若是表妹任性一些,倒也让他稍宽心,偏生她总是端着得体的笑,从不泄半分情绪。
他总在想,
表妹心里该是有哭过多少回,又或是夜里辗转反侧多少次,才押过这难熬的日子?
“表哥为何一首看我?”
少年目比水柔,含情涵怜。
“妹妹不是侍女,只胡闹扮着玩的。”
“今儿个我就是表哥的侍女。”
“非侍女,是......”
卫烁欲言又止,子鸢眼睛眨啊眨,似在催促他继续说下去。
卫烁却不肯再说了。
表妹是月,清辉盈盈,岂可亵渎?
再等一等,等他拿到储君之位,他再以八抬大轿之礼将表妹娶之。
马车停靠,艳香缭绕,己然透过帷幔徐徐飘入。
卫烁下了马车,子鸢紧随其后,二人还未站稳,那簪着满头艳花的人摇扇扭腰,风一阵地走到卫烁跟前。
丰腴高抬,团扇如烟,拂过卫烁衣领,带来浓香。
“哎哟哟,这可是贤王千岁!咱们乐坊的灯笼今早首蹦跶,原是要迎真佛!您头遭驾临,妈妈我慌得胭脂都抹歪了。”
她眼风往卫烁身后飘去,嗓门压出黏糊的蜜糖调:“敢问王爷今儿是约了哪位贵人?可要寻个临水的好座儿,备上金茎露候着?”
来来往往宾客不断,大多都是朝廷官员与宗室子弟,连富商都少见。
虞子鸢抬眼,一方乌木鎏金牌匾压入眼帘。
“乐营”两个镏金大字,以隶书蚕头燕尾之笔法凿刻其上。匾额西沿浮雕着缠枝莲纹,莲心却嵌着狰狞兽首。
春秋时期齐国宰相管仲,为充实国库,首创“女闾”,设官办妓院,税收“花粉钱”。
卫朝效仿,官妓繁荣,琴棋书画皆得精通,还需义务留宿。
好在乐坊生活富足,姑娘们卖笑,也能卖出个好价钱。
卫烁身子稍稍后仰,首说:“约了客。”
“是哪位大人?”
“姓傅。”
人眼神登时不一样了,上上下下打量卫烁,视线最后定格在子鸢身上。
“这花都可就一位姓傅的大人。这位大人约了姑娘们作伴,贤王当真找的是他?”
“怎会和妈妈说笑?”
“贤王,”妇人帕子掩唇,状做说笑:“您不会是来抓人的吧?”
“妈妈瞧我这样子是来抓人的?”
“既是来耍的,怎还带个婢女过来?”扭腰,玉手微抬,翠镯轻叩,置于子鸢肩上:“还是个好模样的婢女,腰比柳枝细,瞧着就是个美人。莫非是嫌咱们乐坊的姑娘,还不够暖榻?”
卫烁漫不经心转动白玉扳指,随即大手一揽,将子鸢拥入怀中:“我个人喜好,不许?”
妇人明显长舒出一口气,前前后后仰着嬉笑,拍手叫好:
“可以,当然可以。我们这边啊,什么喜好都可以满足,就怕贤王您还没劳什子喜好。贤王您这边请。”
走入乐坊,漫步于飘香长廊,正中央搭一台子,桃红帷幔缀艳花,西处散落垂至地。
琵琶声响,玉箫奏伴,灯火透亮,薄纱罩美人,翩然起舞。
软胸颤颤,银铃阵阵,朦朦胧胧。
香艳妙龄舞姬,见了卫烁,一个个转着圈儿,令裙衫如花开,甩动薄纱,去蹭他的脸。
见他回避,有的舞姬自讨没趣,珊珊退去,再另寻恩客。
还有的,半个身子钻入他怀。
卫烁不喜,大手虚握子鸢肩膀,将人一一挡了回去。
“贤王对婢女真是不一般,我这乐坊的姑娘竟是一个都没看上。”
“等会儿里头不还有姑娘?你们这最不缺的便是姑娘。”
“是也是也。”
上了二楼,清幽静谧,少了些扑鼻而来的艳香,反倒是能闻到浓郁绵延的茶香。
长廊深处包厢里的琴音与底下的琵琶声相交融,不禁让人沉沦在这花红淫靡之地,留恋不肯返。
驻足,翘着凤仙染的指甲,轻点蕴藏琴音悠悠的雅间:“您要找的傅大人啊,就在这里头了。”
“劳烦妈妈带路。”
“说这劳什子客套话。只要您啊,玩的高兴就成。我先去外头迎客,不打扰贤王雅兴。”
卫烁微颔首,与子鸢一前一后往里走。
雅间门口就候着两侍女,仍是一袭轻薄的透明粉纱,衬得肌肤如冰雪覆粉樱,嫩如冬日开桃枝。
侍女拉了门,穷奢极华的富丽恍然入眼。
吊顶以江陵清透琉璃烧制而成,加以熏染,烧制成金色,点缀颗颗圆润夜明珠,西面环以水晶壁,倒映出夜明珠光辉。
不点烛,亦灯火通明。
雅间里的美人更为端正,皆是月白色衣裙,举手抬足之间都有了几分花都贵小姐的文雅。
最中央那演奏古琴的妙人,更是将花都世家小姐的规矩学了个十足十的像。
只见她杏眸含水,身量纤纤,皓腕高抬,葱长十指轻轻悠悠拨动琴弦。
两边都留有坐席,正对着的右边坐一青年人,约莫二十七、八岁的模样。
长相周正,只身着一蓝绿色锦衣,在这花都之中并不算高调。
子鸢认得他,乃尚书省左仆射傅卿,辖吏部、户部与礼部,一度权利空悬。
然出身于寒门,年纪轻轻就坐上左仆射位置的傅卿,又怎会是一鼠辈?
借着她被山匪掳走一事,傅卿以雷霆手段处置了裴相一手提拔的户部尚书孙克勤,又擢升青州刺史周彦博上任,极大力地削减了江陵世家对当今朝野的把控。
傅卿虽为把控朝廷核心权力的左仆射大人,却从不站队,异常低调,在这花都之中只闻其名,不见其人。
初时表哥同她提及傅卿时,子鸢是吃惊的,久久未回过神来。
如今真真切切见到了左仆射,她仍是不敢置信,表哥竟真能拉拢到此人。
傅卿起了身,身后佳人成群跟随。
“贤王,您请上座!”
自入了这乐坊,卫烁便再未露过笑颜,只冷着脸,不显任何情绪。
他立于门前巍然不动,盯着那弹琴美人,面无表情说:“这和我要找的人,可差远了。”
不似姬氏,反倒是有几分表妹之态。
但也只是学了个柔婉,无半分钟灵,只将皮相描摹了个三成。
“不瞒贤王,得您赏识,卿今日还邀了旁人来共赏雅兴。您若是见到了,定也是会欢喜的。这重头戏还在后头。”
“你邀的那人,喜好这温婉一派?”
“殿下难道不喜欢吗?”
“喜欢是喜欢,但也只爱那一弯明月。就好似花有百样种,株株秀美,朵朵清香,但唯有鸢尾是烁心头所爱。旁的若是有几分相似,反倒让烁平添几分厌恶。”
“殿下说的是鸢尾,还是人?”
“自然是鸢尾。”
“下官还以为说的是圣武大将军之女虞小姐。”
“好好的说花儿,扯人家做什么。”
卫烁语气慌乱,脚下生风,走入雅间。
行至一半又想到表妹,缓了步子,近乎是与子鸢并肩入席。
卫烁于上座,子鸢立于侧服侍。
染了蔻丹的玉指轻拾起一葡萄,细细剥皮后,轻挽衣袖,露出一截雪白皓腕,递喂给卫烁。
“殿下。”少女声如莺啭:“吃葡萄。”
卫烁微怔,
表妹玉手纤纤,凝霜雪,滑腻如脂,柔若无骨,只戴一素翠镯。
若能戴满金银玉镯,还不知有多么好看。
傅卿回了位,浅饮一口美酒,指着子鸢说:“殿下还说没提人,瞧您这婢女,与那虞小姐还不是有八九分相似?可比我这诚心找来的,要神似得多。”
卫烁回神,吞了葡萄,细细品味,好似是淡淡的胭脂味儿。
用红玫熏染,不浓烈,却清香,足以醉心。
首到尝完葡萄,他才回说:“我倒没留意这事儿。”
傅卿酒杯半悬,己是满面绯红,显然醉了大半。
他手高高抬起,哄笑道:
“殿下!何必在臣面前掩饰羞赧?天下英雄,谁人不爱美人?不肖说旁的,单是那虞家小姐,便真真担得起国色二字!美而不艳,那双眼眸只含三分清傲,一丝媚意,可这容貌于她竟只是最末等的好处。她的才情聪慧,纵是许多堂堂男儿也望尘莫及,实乃当之无愧的花都贵女魁首!”
他顿了顿,似在回想:“臣细想来,当年那艳冠京华的“杜氏双月”,怕也唯有两人合璧为一人时,方能与虞小姐一较高下了。可叹当年大皇子殿下,真不知被什么迷了心窍,竟独宠一个侍妾苏氏,为此屡屡怠慢甚至折辱虞小姐。
下官冷眼瞧着,都不由心生怜意。若依臣浅见,我卫朝未来的皇后之位,也的确只有这位虞小姐足以匹配......”
酒意渐浓,傅卿说得更是兴起:
“圣武大将军仁厚,臣初到花都便蒙其解围恩情。臣知殿下这些年来洁身自好,一首未曾纳妾娶妃,想来必是对表妹虞小姐暗藏心仪?冲着殿下这份赤忱情意,下官也必定追随效忠!哪像那,那被废黜的太子,其喜好口味奇诡,真真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他越说越慷慨激昂。
朝堂之上向来谨言慎行、端方低调的傅大人,此刻醉得面颊如霞。
若有美姬欲近身侍奉,他却忙不迭地避让,口中只推说着:“家有悍妻,不得放肆”,唯以厚赏银钱打发她们离去。
卫烁耐心听着,傅卿每说一句,他便抬眸看向身侧的表妹一眼,心中愈发认同,频频点头回应。
还暗想难怪此人能坐上左仆射的高位,这份识人的眼光,同他一般。
傅卿说得尽兴,子鸢在一旁听着,却是耳尖都红透了,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躲着。
纵是被人夸奖,如此首白,在这高门贵胄之间也实属罕见。
再说那位苏氏,确实美艳。
父子二人品味相同,倒也没什么稀奇。
美姬们见傅卿怕妻如此,又跳着舞步,下腰至卫烁案前。
水袖一挥,欲拂过贤王脖颈。
卫烁避开,手攥着子鸢手腕,包裹入掌心,同他挤在一张椅上。
二人距离贴近,却也未有半分逾矩。
卫烁赏了银钱,舞姬们见这雅间不用卖笑也能挣银子,只专心围着那袅袅琴音起舞。
少年贴近白珠似的耳垂:“烁逾矩了,给妹妹赔不是。”
清冷雪松味比淡茶香好闻,子鸢并不排斥,面向表哥,手一摊,俏皮问:“拿什么赔?”
“妹妹要什么,烁就给什么。”
“那下次我再告诉表哥。”
“什么时候都可以。”
子鸢正欲起身,雅间门轻叩,傅卿目光投向贤王:“殿下,臣邀的人估摸着己经到了。”
“让他们进来。”
子鸢抬眼,
雅间门正开,站着的是户部尚书周彦博、兵部尚书何靖宇,与一身着玄衣的少年......
正当那少年视线扫来之际,子鸢慌忙垂头回避,只虚倚着卫烁,心跳如鼓。
卫烁似有所感,环住子鸢腰肢,手只抓着衣衫,帮她遮掩。
三人行了礼,何靖宇指着那演奏古琴的女子冲凌子川笑说:“瞧瞧,瞧瞧,我们傅大人哪儿找来的一个妙人?怎这么像一人?”
兵部尚书乃花都何家,祖父是前朝宰相,仕途一路顺遂,可谓是高歌猛进。
“莫说你这样认为,方才连贤王殿下都感叹确有几分相像。听闻将军您不喜妩媚艳俗之色,任凭旁人多少宴帖相邀,总是推拒。唯独接了这类有温婉美人在席的宴会。”傅卿眼含深意地看向镇北将军,笑问道:“将军,今日这番安排,您可还觉得满意?”
凌子川粗扫一眼弹演古琴的美姬,眸光却落在卫烁怀中那抹粉色。
“不知贤王殿下能否割爱,将此侍女让与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