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摇头,手指在舆图上邯郸的位置轻轻一点,随即坚定地划过,落在外围那些正遭受攻击的城池上。
“此乃骄兵之计,诱我攻城!邯郸城坚,我军新筑壁垒,己成锁龙之势。
赵迁自知强攻无望,外援断绝,其心己乱!
此等虚张声势,色厉内荏之举,不过困兽之斗,欲引我入其彀中,徒耗兵力尔。”
王翦的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如同盯住猎物的苍鹰。
“传令各攻城部队,攻势加倍!务必在最短时日,拔除邯郸羽翼!
待其手足尽断,邯郸孤城,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军心自溃!届时……”他眼中寒光一闪。
“城头灯火,便是其自掘坟墓之引魂灯!邯郸,唾手可得!”
“喏!”
帐中诸将齐声应命,凛然生威。
帅帐角落的阴影里,一道纤细的身影几乎与黑暗融为一体。
赢雪,曾经的百花楼花魁,此刻的秦军间谍首领,如同蛰伏的毒蛇。
她死死地盯着帅帐壁上悬挂的邯郸城防草图,仿佛要将其灼穿。
城头那隐隐传来的、象征赵国“狂欢”的丝竹声,每一个音符都像烧红的钢针,狠狠扎进她的耳膜,刺入她的心脏。
她仿佛又看到了那个月夜,百花楼精致的雅阁在烈焰中崩塌。
她精心布置的内应,那些潜伏多年的暗子,在赵迁冰冷而精准的反击下,如同被投入沸水的蚂蚁,瞬间灰飞烟灭。
她最得力的手下,那个总是沉默却对她忠心耿耿的影子,为了给自己争取逃生的机会,被蜂涌而上的赵军淹没……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一刻,他口中喷出的滚烫鲜血溅在她脸上的温度,还有他最后望向她时,那无声的口型。
“快走……”
百花楼付之一炬,她苦心经营多年的邯郸情报网土崩瓦解。
若非手下拼死护卫,她早己葬身火海,成为赵国土地上的一缕亡魂。
那份深入骨髓的仇恨和耻辱,如同跗骨之蛆,日夜啃噬着她的灵魂。
赵迁!
赢雪纤细的手指,死死地绞着袖中一方柔软的丝帕
那是她逃离邯郸时,身上唯一带出的、还带着百花楼香粉气息的旧物。
丝帕在她指间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然后“嗤啦”一声,被狂暴地撕扯开来!
裂帛之声在帅帐的角落微不可闻,却如同她心中复仇的号角凄厉吹响。
她抬起头,望向邯郸城的方向,眼中再无半分属于“雪姬”的柔媚,只剩下毒蛇般的怨毒和冰封千里的杀意,几乎要凝成实质。
“赵迁……”赢雪的声音低如耳语,却字字泣血,如同从九幽地狱最深处爬出的诅咒。
“今日之辱,我赢雪……必百倍!千倍!奉还于你!我要你亲眼看着……赵国……如何在你手中……一寸寸……化为焦土!”
邯郸的冬天,空气凝滞得如同烧融的铅,沉沉压在每一寸城垣之上。
天空是单调的灰白,没有一丝云翳,毒辣的日头灼烤着城头斑驳的箭痕和暗褐色的血渍。
远处,秦军营垒连绵,壁垒森严,黑压压的旗帜如同无数只不祥的秃鹫翅膀,在寒风中偶尔抖动一下,沉默地笼罩着这座孤城。
秦军主力己如铁流般转向赵国其他城池,只留下冰冷的锁链,将邯郸紧紧箍死。
城内的生机,正被这无声的绞索一点点勒紧。
王宫议事殿内,气氛比城外凝固的空气更加滞重。
青铜冰鉴里冰块融化,滴下的水声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嗒、嗒、嗒,敲在人心上。
赵迁斜倚在铺着虎皮的青铜王座上,目光扫过阶下肃立的几位重臣。
“武成君。”
赵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穿透寂静的力量。
“秦虏动向如何?”
赵嘉,这位肩负着邯郸城防重担的统帅,眉宇间刻着深深的疲惫与忧虑,他上前一步,甲叶发出沉闷的轻响。
“大王。”
他的声音带着干涩。
“王翦老贼,不为所动。
其主力依旧分兵西方,攻略我钜鹿、番吾、武安诸城。
围困邯郸之兵,深沟高垒,壁垒森严,每日只是操练巡弋,绝无半点攻城迹象。
其锁城之策…铁了心肠。”
蔺诚紧接着补充,语气沉凝。
“城中粮秣消耗甚巨,先前犒军所耗颇多。若秦军长期围而不攻…”
他没有说完,但殿中每一个人都明白那未尽的言语意味着什么——饥饿、绝望,最终是崩溃。
“哦?”赵迁的嘴角似乎极其细微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锐利如钩。
“深沟高垒?铁了心肠?好一个王翦,当真是只千年老龟。”
他站起身,玄色的王袍下摆拂过冰冷的石阶。
“既然他不动如山,寡人便给他吹点风,添把火,看他这龟壳,能扛得住几时!”
“传令!”
赵迁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出鞘的利剑,划破殿内的沉寂。
“取城中素绢十匹,要最大幅的!以最浓的墨,最醒目的字,给寡人写上——‘秦王政,实乃吕不韦之子,非秦室血脉!’”
这石破天惊的指令让殿内瞬间死寂。
蔺诚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与难以置信。
赵嘉的呼吸也窒了一窒,眉头紧紧锁死,这手段…太过离经叛道,简首闻所未闻!
唯有卫尉庞美,这个一向胆大妄为的年轻将领,眼中竟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亢奋光芒。
“还有。”
赵迁的目光扫过众人惊疑不定的脸,语气不容置疑。
“将寡人秘造的那几具‘雷音筒’抬上城头。
点选百名最善奔袭、嗓门最洪亮的锐士,跨上快马,给寡人冲到秦军壁垒前,就对着他们的耳朵,把这几个字,翻来覆去地喊!喊到他们耳朵起茧,喊到王翦坐不住为止!”
“大王!”
蔺诚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恳切与焦虑。
“此举…此等攻心之术,恐非王道,更易激怒秦人,招致其全力反扑啊!且…且此等流言,未必能动摇其军心根本…”
“王道?”赵迁猛地转过身,冰冷的视线钉在蔺诚脸上,嘴角噙着一丝近乎残酷的冷笑。
“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法!寡人要的不是动摇他几个小卒,寡人要的是咸阳城里那位‘王’,坐不住他的高台!”
他的话语如同淬了冰的鞭子,抽在寂静的大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