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际刚刚泛起鱼肚白,一层淡淡的青灰色薄雾如同轻纱般笼罩着桃花湾。露水在草叶尖上凝成晶莹的珠儿,在即将破晓的微光里闪烁着微弱而清冷的光芒。晨光如同被揉碎的金丝,穿透薄雾,缓缓地洒落在这个宁静的小村庄里,给每一户小院都镀上了一层柔和而朦胧的光晕。微风轻拂,带着丝丝田野的清新气息,夹杂着泥土的芬芳和青草的清香,撩动着院中的花草。那嫩绿的叶子在风中轻轻摇曳,花朵也随之轻轻点头,仿佛在轻轻唤醒沉睡的村庄。
一群孩子像欢快的小鹿,蹦蹦跳跳地走进惠风庐,清脆的欢笑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文江、文海也迈着轻快的步伐,随着孩子们一同走了进来。惠风庐的门扉在孩子们的推挤下吱呀作响,仿佛在诉说着岁月的沧桑。庐内摆放着几张略显陈旧的桌椅,墙壁上挂着几幅有些褪色的字画,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墨香和木质家具特有的气息。
椒红像只灵动的小麻雀,一下子凑到道宗老爷子跟前,双手扒着老爷子的胳膊,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好奇地瞅着。老爷子坐在一张雕花的木椅上,椅背上的纹路己经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他戴着一副圆形的老花镜,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温和的光芒,长长的白眉毛如同两弯新月,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瞧着椒红这俏皮模样,老爷子笑着问道:“红辣椒,你瞅什么呢?”
椒红咯咯笑着,那笑声清脆得如同山间流淌的泉水,在惠风庐内回荡:“我瞅……老爷子,您的眉毛长长的,像两片柳叶儿,您给自己算过命吗?”
道宗老爷子捋捋自己那长长的白眉毛,脸上满是慈祥又带着几分自嘲的笑意,缓缓说道:“我呀?老了,是老白毛咯!”这一声“老白毛”,引得孩子们齐声大笑,那欢快的笑声在惠风庐里回荡,仿佛要把屋顶的瓦片都震得松动。笑声过后,庐内的气氛愈发轻松愉悦,阳光透过窗户的缝隙,在地面上洒下斑驳的光影。
文江走上前,眼睛里闪烁着如同夜空中星星般的好奇光芒,说道:“老爷子,我们对您老的人生经历特感神秘,就像看一本藏在宝箱里的奇书,您不能给我们讲讲您的经历吗?”文江的话音刚落,周围的孩子们便纷纷附和,一双双稚嫩的眼睛里满是期待。
老爷子沉吟半晌,目光变得深邃而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的长河,回到了那久远的岁月。终于,他缓缓打开了话匣子,那声音带着岁月的沧桑,仿佛从遥远的时光深处传来:“咱爷俩也许有缘,见了你,我就想说说话儿,好,我就说说我自己吧——其实,爷爷我,早年也让人给算过命,那算命人也曾算我日后会骏马得骑,高官得坐啊。想当年,我可是应了此命了呀。”
道宗老爷子幽幽地述说,思绪仿佛飘回到了遥远的过去:“想当年,我那可是名震乡里。16岁中了秀才,光绪十一年(1885年)会试,连中三甲。当年大清官制设官九品,九品之外是未入流,此上是官,此下是吏。官分九品,每品有正从之分,共十八级,当年我官居从五品,在咱省滁州府当知州,领辖二县,全椒县与来安县。”
说到这里,老爷子的神情变得有些自豪,他挺首了腰板,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意气风发的年代:“出则乘坐绿帷轿,轿帘随风轻摆,鸣锣开道,那锣声在街道上回荡,威风一时。”想象着当年的场景,仿佛能看到街道两旁的百姓纷纷驻足,投来敬畏和羡慕的目光,官员们身着华丽的官服,坐在装饰精美的绿帷轿中,在侍卫的簇拥下缓缓前行,所到之处,众人避让。“入则丫鬟仆女环绕,美女娇妾相伴,锦衣玉食,亦享一朝天福。当年清规,官员不得携带家眷在任上,吾只能接老母同享天伦。家妻多病,便嘱独子明亮在家侍奉左右,与之买良田百亩,让其勤于耕读,孝敬高堂。”
然而,老爷子的神色渐渐黯淡下来,语气也变得沉重:“当官者,谁不想节节攀高,博得个封妻荫子?然而,只凭官俸,实乃不够打发一级级上司,于是,就出现‘十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的怪象。此等怪象,说得夸张些,并非人人为官为之,但也确有此事。某为官,却不曾想劳民伤财,大肥私囊。但那时,政府腐败,列强入侵,官员都染上吸食鸦片的恶习,唉,可惜,吾亦未能免俗,(小声地)我的烟瘾就是那时染上的。”说到这里,老爷子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脸上满是悔恨和自责。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衣角,仿佛想要抓住些什么,却又什么也抓不住。
“清府为了维护自己的皇位,对列强割地赔款。下级官员们为了维护官位,就卖官鬻爵,卖田卖地,民不聊生。国内各地农民纷纷造反,如义和拳,捻子军,革命党等先后掀起反皇运动。”老爷子的目光中充满了悲哀和无奈,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动荡不安、民不聊生的年代。“就在光绪三十八年(1912年),南京、武汉等地革命党闹得最厉害,安徽省府叮嘱各地官吏,拼尽全力抵挡革命党,见者格杀勿论。”
“一日,我正在滁州街道巡逻,有衙役来报:老爷,有革命党攻城,请您尽快定夺!”老爷子的声音微微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紧张危急的时刻。“吾早观天象,大清朝的大势己去,犹如朽木,即将腐烂,我还定夺个屁!我便下了绿帷轿,脱去官袍,扔了冠戴,让人推来一辆独轮小红车;我接过手来推着,便一路走回老家。”
此时,一阵萧瑟的风从窗户的缝隙中钻了进来,吹得墙壁上的字画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那个逝去的时代而叹息。庐内的气氛变得压抑而沉重,孩子们都静静地听着,脸上满是震惊和同情。
而今,吾年过古稀,世事己洞明,什么高官厚禄,什么荣华富贵,实是世间浮云。只有那一日三餐桌上有,日月常常伴人还,才是人生真谛。 想当年,算命的先生也说我,早年得官济,晚年或凄凉,但会善终。这里算命有个玄机,凡事只说八分,人的命运分命与运,有时命、运合一,有时命、运分开,故而偶然性、必然性看似不着边,但一个峰回路转,偶然的一个机遇,你就巧遇了那个必然的最终结局。这就是你的命运了,最终差不哪儿去的。如今,我每日唱书评说,与民同乐,就是今晚脱下鞋,明朝未知能否再穿上,但若最终能落得个寿终正寝,也便值得了!
老爷子说累了,文江赶忙跑去倒水,那脚步急匆匆的,生怕老爷子渴着。他穿过摆放着各种杂物的过道,来到厨房。厨房里的灶台己经有些破旧,上面还残留着些许灰尘。文江拿起一个粗陶水壶,从水缸里舀了满满一壶水,放在灶上烧开。水烧开后,他又小心翼翼地将水倒进一个粗瓷碗里,用嘴轻轻吹了吹,试了试水温,才端着水快步走回惠风庐的正厅。
文海则小心翼翼地帮忙与他点上一袋烟,烟袋锅里冒出的青烟袅袅升起,仿佛是岁月的叹息。文海的手微微有些颤抖,他深知老爷子这一路走来的不易。椒红又像只小馋猫似的,塞来一块点心给老爷子。那点心是用粗糙的面粉做成的,上面还点缀着几颗干瘪的红枣。老爷子含泪笑了,那笑容里既有对往昔的感慨,又有对孩子们的疼爱。他轻轻抚摸着椒红的头,眼神中满是感激和欣慰。
就在这时,陶言朗与石仲辉从山上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汗水湿透了他们的衣衫,发丝也被汗水粘在了额头上。他们手中紧紧握着韦青凤的信,仿佛那是无比珍贵的宝物。言来兴奋得像只小兔子,蹦蹦跳跳地迎接言朗与仲辉。言来一把撕开信封,眼睛亮晶晶的,拜托文江给他念念。
信中韦青凤表现出一颗慈母心,交代言来带着言富、言荣兄弟俩听大爷与爹的话,好好读书与练功等等。言富、言荣与言朗、仲辉很快玩在了一起。不久,言富与言朗又争执起来,他们在玩弹珠子,小霸王言朗总想压言富一头,却不知言富比他更横,二人话不投机又交上了手。言来欲来帮弟弟,文江过来劝:“他俩眼泪不干又玩到一块了,你还是少插手吧。”言来最听文江的话,便退在一边旁观。
言华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又过来拱火,言荣欲来参与打言朗,文涛忙拦住了言荣,又拉住言富说:“富哥哥,咱们比射弹弓,看谁打得远准。好不好?”说来奇怪,一向豪横的言富却最听文涛的,他当即说:“好!”这样一提,孩子们一时都兴奋起来,纷纷都去找自己的弹弓,就连椒红也拿来一把弹弓。他们拾起石头子儿,拉满弹弓射向池塘,石头子儿“嗖嗖”地飞出去,溅起一朵朵小小的水花,热闹的笑声叫声惊飞了树上的鸟儿。
池塘边的柳树在风中轻轻摇曳,柳枝如同少女的长发,随风飘动。水面上泛起一圈圈涟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烁着金色的光芒。老爷子看了也乐在其中,脸上的皱纹都舒展开了,仿佛又回到了那无忧无虑的童年时光。
然而,惠风庐门前的笑闹声惊动了吴氏,她从屋里气冲冲地走了过来。她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头发胡乱地挽在脑后,脸上带着怒容。她的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两颗愤怒的铜铃,狠狠地剜了眼老爷子一眼;老爷子不由得把身子一缩,像个做错事的孩子,默然吸烟,不敢抬头。他的背更加佝偻了,仿佛被生活的重担压得喘不过气来。
吴氏开腔了,那声音尖利得像一把刀子:“哼,一天到晚,家里没有个安宁日,还招些孩子叽哇乱叫,像什么话?外面都打起来了,你还装作不知?”当她看到老爷子嘴里衔着烟袋的时候,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刻薄地说道:“哼,整日价就知道衔着个老驴,再吸就把老林地都吸光了,一家大小都去喝西北风才好!”说着,三两步过来,唰地一下把打火具收走,动作又快又狠,仿佛在发泄心中的怒火。她的手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眼中满是怨恨和不满。
老爷子羞得脸儿一首红到脖子根,那模样就像熟透了的番茄。真是落势的凤凰不如鸡,虎落平原遭犬欺!文江的眼里霎时蓄满了同情的泪水。原来,道宗老爷子回乡之后,烟瘾难禁,偷偷地又把剩下的土地变卖了一半,儿媳本来就嫌恶他无禄回乡,又知他为吸大烟偷卖田地,更加恼羞成怒,若不是明亮有孝心,拦着她,她早就把老爷子扫地出门了。
此时,外面的天空突然变得阴沉起来,乌云密布,仿佛预示着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一阵狂风呼啸而过,吹得惠风庐的门窗“砰砰”作响,树叶纷纷飘落,给这个本就压抑的氛围增添了一丝悲凉。
良久,老爷子幽幽地说:“此不正应我命,晚景凄凉吗?不过,我还有一个惊天秘密,不为外人道也……”
文江一听老爷子还有惊天秘密,惊得“啊”地一声又吓得赶紧捂住了嘴巴。他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眼神中充满了好奇和期待,不知道老爷子接下来会说出怎样震撼人心的秘密。而惠风庐内的其他人也都纷纷围拢过来,原本喧闹的氛围瞬间变得安静下来,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着老爷子揭开这个神秘的面纱。
我这个惊天秘密,如今一并说与你小字辈听,也无妨了——就是,我弃官回乡之前,把老母的灵柩置于明光市,由于回乡仓促,未来及扶老母灵柩回乡,实乃人生之大憾。另一桩事,就是我在南方娶得一小妾,以及几个儿女,皆抛在南方,如今不知他们是生是死……”说着,老爷子露出从未有过的怆然神色,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烟袋杆,那上面经年累月的包浆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黯淡的光。
屋内一片死寂,唯有檐角铜铃在穿堂风中发出微弱的叮咚声。文江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棉絮堵住,他望着老爷子颤抖的肩膀,忽然发现那佝偻的脊背弯得更深了,仿佛背负着的不仅是岁月的重量,更是跨越千里、绵延半生的愧疚。椒红攥着衣角的手微微发白,她从未见过总是乐呵呵的老爷子露出这般神情,此刻他眼中翻滚的痛苦,让她想起冬日结冰的湖面下涌动的暗潮。
“那年月兵荒马乱,火车停运,官道又被流民占了……”老爷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我推着独轮车,走三步回头看五步,想着等世道太平了就去接……”话音戛然而止,他颤巍巍摸向腰间,这才想起火镰己被吴氏夺走,空荡的指尖在空气中悬了许久,最终无力地垂落。
言来悄悄扯了扯文江的衣角,少年清亮的嗓音在寂静中格外突兀:“那……现在能去找他们吗?”老爷子浑浊的眼睛猛地亮起,又迅速被更深的黯淡淹没,他望着窗外被乌云吞噬的天空,像是在回答孩子,又像是在喃喃自语:“光绪三十八年到如今,二十多年了……莫说那小妾带着孩子颠沛流离,就算留在原地,这连年战乱、苛捐杂税……”
突然,一阵惊雷炸响,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瓦上噼啪作响。文涛急忙跑去关窗,潮湿的风卷着泥土腥气涌进屋子,吹得墙壁上的字画猎猎作响。老爷子却浑然不觉,枯坐如一尊泥塑,唯有眼角缓缓滑落的浊泪,在布满沟壑的脸颊上蜿蜒出曲折的痕迹。椒红偷偷抹了把眼睛,踮着脚将半块点心塞进老爷子掌心,那粗糙的面粉蹭在他布满老茧的手上,仿佛一抹微不足道的温暖。
“都怪我……”老爷子突然哽咽出声,苍老的声音里带着令人心碎的颤抖,“若不是染上烟瘾,若不是丢了官职……”他的话语被暴雨声撕碎,混着孩子们压抑的抽噎,在惠风庐内织成一张沉重的网。文江望着老人颤抖的背影,忽然明白,那些辉煌的过往不过是华丽的糖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