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每一次晃动都像碾在张大川和林晚秋的心上。
来时那点悲壮的、孤注一掷的希望,己被派出所那扇冰冷绿门彻底关在了门外。
灰蒙蒙的天空压得很低,一如他们沉入深渊的心情。
车把式老赵头看着两人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大川啊,这公家的事…哎,难说。你们也别太往心里去,回去好好过日子才是正经。”
他的安慰如同隔靴搔痒,甚至带着一丝“认命”的意味。
张大川攥紧了拳头,粗糙的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白,关节处还残留着印泥的微红。
那抹鲜红此刻如此刺眼,像一个无声的嘲讽,嘲笑着他们的天真和徒劳。
他模糊的视线望向车外连绵的、灰暗的山峦,喉咙里堵得发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林晚秋蜷缩在车厢角落,将脸深深埋在臂弯里,肩膀无声地耸动。冰冷的绝望像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派出所民警那冷漠的质疑、公事公办的推诿,还有那张轻飘飘的登记表,像无数根针扎进她的脑海。盼娣、招娣、来娣…女儿们痛苦的面容在黑暗中愈发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呐喊求救。
她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能勉强维持一丝清醒,不至于被绝望彻底吞噬。
两天后,张大川拖着伤腿,顶着寒风,再次出现在松花镇派出所门口。他怀里揣着张母翻箱倒柜找出的、家里仅剩的几块钱买的一包廉价香烟,卑微地递向小王民警:“同志…俺…俺来问问,那…那案子…有信儿了吗?那三个女娃…”
小王正低头写着什么,抬眼看到他,眉头习惯性地蹙起,接过烟随手丢在桌上:“催什么催?登记了就是登记了!这跨省的大案子,哪有那么快?等着吧!”语气里的不耐烦比上次更甚。
张大川喉结滚动,还想再问:“那…那陈强…”
“不知道!没线索!回去等通知!”小王挥挥手,像驱赶苍蝇一样,低头继续忙自己的事,不再看他。
张大川拄着拐杖,在派出所冰冷的走廊里站了许久,首到腿脚冻得麻木,才失魂落魄地离开。
寒风吹透了他单薄的棉袄,也吹凉了他最后一丝侥幸。
又过了几天,张大川几乎是用尽最后的力气,第三次敲响了派出所的门。
这一次,他脸上带着近乎乞求的神情:“同志…求求您,帮帮忙吧…那三个孩子,才那么小,在火坑里啊…” 他试图描述女儿们可能遭受的苦难,声音哽咽。
小王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搪瓷缸子都跳了一下:“我说你这人烦不烦?!听不懂人话吗?!登记了!等通知!你当派出所是为你一家开的?我们没别的事干了?天天来天天催!有本事你自己找去啊!”
他的声音拔高,带着明显的怒气和鄙夷,“再这样无理取闹,影响办公秩序,小心我按扰乱治安处理你!”
旁边另一个年纪稍大的民警看不过眼,拉了拉小王,低声劝了张大川一句:“老乡,回去吧。这种案子…唉,难。光靠一张纸,连个具体地方都没有,我们真没办法。回去吧。”
张大川如同被兜头浇了一桶冰水,浑身僵硬。
他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最后,他默默地、深深地对着那个模糊的人影轮廓鞠了一躬,动作迟缓而沉重,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他转过身,一步一步,拖着那条伤腿,走出了那扇再也不想踏入的大门。
这一次,他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派出所对面冰冷的石阶上,像一尊失去灵魂的石像,望着灰蒙蒙的街道,坐了整整一个下午。
刺骨的寒意从石阶渗入骨髓,也彻底冻结了他对“公门”的最后一丝幻想。
回到那个曾经象征着新生的土屋,屋内却弥漫着死寂般的绝望。
宝儿似乎也感受到了压抑的气氛,变得格外安静,缩在张母怀里,睁着懵懂的大眼睛,怯怯地看着失魂落魄的大人和角落里那个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影子。
林晚秋彻底崩溃了。
连续几天的煎熬、派出所的冰冷拒绝、张大川一次比一次更深的挫败感,终于击垮了她紧绷的神经。
她不再压抑,蜷缩在冰冷的土炕角落,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几乎要呕出血来的恸哭。
那哭声凄厉绝望,饱含着对女儿们无尽的爱与担忧,对自己无能的痛恨,以及对整个冰冷世界彻底的失望。
“盼娣…招娣…来娣…娘没用啊!娘救不了你们…娘找不到你们啊!火坑…火坑里啊!我的闺女…”
她的拳头疯狂地捶打着坚硬的土炕,指甲劈裂,渗出鲜血,仿佛只有肉体的疼痛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剧痛。
泪水汹涌而出,在她布满灰尘和泪痕的脸上冲出沟壑,滴落在冰冷的炕席上,洇开深色的绝望。
张母抱着吓坏的宝儿,老泪纵横,嘴唇哆嗦着,却不知该如何安慰。
张大川站在炕边,听着这锥心刺骨的哭声,看着她自残般的举动,心如刀绞。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无能。报警的路,彻底堵死了。
难道就这样认命?眼睁睁看着她的心被活活剜掉,看着那三个素未谋面却在母亲哭声中变得无比真实的女孩在火坑里煎熬?
他猛地蹲下身,一把抓住林晚秋疯狂捶打的手腕。她的手腕瘦得惊人,像枯柴一样,还在剧烈地颤抖。
“晚秋!晚秋!别这样!别伤着自己!” 他的声音嘶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
林晚秋抬起泪眼模糊的脸,绝望地看着他,眼神空洞得像两个深不见底的黑洞:“等…等不到了…他们不管…谁管?谁管我的闺女啊!…”
她的声音破碎,只剩下无尽的悲鸣。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张大川的目光无意间扫过林晚秋紧抓在另一只手里的破布包——那个装着她们全部希望的布包。
一个念头如同黑暗中划过的闪电,猛然劈开了他混沌的思绪!
“收据!” 他脱口而出,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晚秋!那收据!看看那收据上面写的...有地方吗!”
林晚秋的哭声戛然而止,茫然地看着他,猛然间她想起来,张大川说的是“交货”地点!
原来她多么厌恶“交货”这两个字眼,现在就多么希望那些人会为了“收货”方便而写的明明白白...
林晚秋像疯了似的,扒拉开那个布包,一张张反复翻看着...眼神里燃起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黑煤窑’!‘哑羊倌’!‘金凤凰’!这收据上写的!这些地方!这些代号!这不就是线索吗?!”
林晚秋浑身一震!喃喃自语着,她猛地低头再次看向这些陈旧的收据和破烂的账本,仿佛第一次真正看清它。
那些被民警斥为“没用”的、模糊的代号和地点信息,此刻在她眼中骤然焕发出不一样的光彩!那不是废纸!那是她的女儿们被卖往的方向!是黑暗大海中唯一能抓住的浮标!
“对…对!黑煤窑!盼娣在黑煤窑!哑羊倌…招娣…招娣在哑羊倌!金凤凰…来娣…金凤凰…” 她喃喃自语,声音越来越清晰,眼神里的绝望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偏执的、燃烧一切的亮光。
张大川看着她眼中的光,感受到她身体里重新凝聚的力量。
他深吸一口气,胸膛剧烈起伏,那条伤腿似乎也不再那么沉重。
他扶着炕沿,艰难但无比坚定地站首身体,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林晚秋,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说道:
“他们不管!我们自己找!”
这六个字,如同惊雷,炸响在死寂的土屋里。
张母惊愕地抬起头,看着儿子脸上从未有过的刚毅。
林晚秋停止了颤抖,紧紧攥着那个破布包,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她抬起泪痕狼藉的脸,迎上张大川的目光,那双曾盛满绝望的眼睛里,此刻只剩下孤注一掷的决然和熊熊燃烧的火焰。
她用力点头,声音嘶哑却带着一股斩断退路的狠劲:
“好!我们自己找!”
空气仿佛凝固了一瞬,随即被一种悲壮而炽热的气息充满。
报警失败带来的冰冷僵局,在这一刻被一个近乎疯狂、却又带着一线生机的抉择彻底打破。
前路是千难万险的茫茫人海,但至少,他们不再等待那扇永远不会为他们开启的公门。
土屋外,寒风依旧呼啸,但屋内,两颗绝望的心,因为一个共同的、不惜一切代价的目标,再次猛烈地跳动起来。
寻女之路,正式踏上了最艰难、最自主的征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