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屋的土炕上,宝儿在草药安抚下终于沉沉睡去。油灯昏黄,映照着三个沉默而沉重的影子。
林晚秋那绝望的哭诉,那三个在火坑中挣扎的名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得张大川无法退缩。
林晚秋蜷缩在角落的草垫上,身体细微地颤抖着。
坦白带来的剧痛过后是虚脱般的空茫,但那双深陷的眼睛里,被“报警”点燃的微光依旧倔强地亮着。她怀里紧紧抱着那个藏着染血账本和收据的破布包。
张母摸索着,将一个小布包塞进儿子手里。里面是姨母的银耳环,还有家里盖完房子最后剩下的几张毛票。“大川…拿着,该用到的地方…别省。”她的声音干涩而忧虑。
天刚蒙蒙亮,寒气刺骨。
张大川拄着拐杖,脚步沉重地走在通往镇子的崎岖山路上。
林晚秋沉默地跟在他身后半步,低着头,破旧的围巾裹住大半张脸,只露出一双警惕而疲惫的眼睛。
张大川的伤腿让每一步都显得格外艰难,拐杖点在坚硬的路面上发出沉闷的笃笃声。他那辨识度极低的眼睛,努力在灰蒙蒙的晨光中分辨着模糊的路影。
只有沉重的脚步声和粗重的喘息打破沉默。林晚秋几次下意识想伸手搀扶他踉跄的身体,指尖刚触到他冰冷的破棉袄,又猛地缩回。
镇派出所那扇刷着斑驳绿漆的木门,透着一股公事公办的冰冷。
门楣上挂着的白底红字木牌——松花镇派出所,在张大川模糊的视野里只是一团晃动的红白影子。
推开沉重的木门,一股混合着劣质烟味、旧纸张和灰尘的浑浊气息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半旧橄榄绿棉袄的年轻民警——小王正坐在靠里的桌子后,低头翻着一叠文件,听到动静才懒懒地抬了下眼皮。
“同…同志…”张大川的声音带着紧张和沙哑,他努力睁大模糊的眼睛,朝着那团人形轮廓的方向,“俺…俺要报案!”
小王放下文件,打量了一下门口这对形容狼狈的男女:一个瞎眼瘸腿的汉子,一个裹得严实、低着头的女人,浑身透着穷苦。
他皱了皱眉,语气带着程式化的平淡:“报什么案?”
“是…是人!拐卖!”张大川急切地向前挪了一步,“俺媳妇…她…她是被人贩子卖来的!她前头那个男人…叫陈强!是山川省清河镇的人!他把俺媳妇和…和她三个闺女都卖了!闺女们还在火坑里!求政府做主!抓坏人!救人!”他急切地一口气说完,胸口起伏。
小王身体微微前倾,脸上那点漫不经心变成了审视:“拐卖?她?”他目光锐利地扫向林晚秋,“她自己说的?有什么证据?”语气明显带着怀疑。
林晚秋身体猛地一抖,头垂得更低。
张大川连忙侧身,急切道:“是真的!她…她清醒时记下的!有证据!”他摸索着从怀里掏出那个——原本被林晚秋死死护着——体温焐热的破布包,双手颤抖着递过去,“这…这是卖她闺女的收据...还有...!”
小王接过布包,解开。里面是几张字迹潦草的收据,他皱着眉翻开,快速扫过几页,看到那些歪扭的字和符号:
> 今收到陈强交来货物(女,代号:盼弟,约八岁),货款伍佰元整(¥500.00),银货两讫。
> 经手人:张 (模糊指印)
> 日期:XXXX年X月X日
> 货物(女,代号:招弟,约六岁),货款捌佰元整(¥800.00)……
> 货物(女,代号:来弟,约西岁),货款陆佰元整(¥600.00)
他念出声,脸色严肃了些,抬头再次看向林晚秋和张大川:“就凭这几个收据?你们说的人贩子是陈强,还有这三个叫盼娣、招娣、来娣的女娃,具体在什么地方?有地址吗?有照片吗?你们怎么证明这上面写的就是她们?怎么证明是那个陈强卖的?”
他连珠炮似的发问,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光靠几张收据上的名字和几个连名字都没有,让我们怎么查?跨省办案需要确凿证据和明确线索,不是靠猜测。这清河镇隔着千山万水,我们连那个陈强是谁、在哪儿都不知道!这大海捞针的,怎么抓人?怎么救人?”
张大川如坠冰窟,急得语无伦次:“同志!俺媳妇身上的伤就是证据!您看看她的胳膊!都断了!还有…还有她说的…她听见...”
小王不耐烦地打断他:“伤?伤能证明是谁打的?什么时候打的?跟拐卖有首接关系吗?光有伤可不够。”
他拉开抽屉,拿出一张印刷粗糙的《报案登记表》,推到桌子边缘,“这样,你们先把情况写清楚,留个底。姓名、住址、被拐卖人的情况、嫌疑人的信息,越详细越好。我们登记了,会按程序处理。有进展会通知你们。”
张大川看着那张模糊晃动的白纸,如同面对天堑。“同…同志…俺…俺不认字…”他的声音带着屈辱的低落。
小王叹了口气,更显不耐:“不认字?那你来说,我给你记!抓紧时间!”
张大川只能努力复述:陈强、清河镇、、卖妻、卖女、收据上的名字和代号……他越说越急,越说越乱。小王皱着眉头,笔尖在纸上潦草地划拉着,时不时打断:“慢点!说清楚!哪年哪月?具体哪个村?具体卖到了哪里...”每一个问题都像一盆冷水,浇在张大川和林晚秋心头。
整个询问过程压抑而冰冷。
林晚秋缩在墙角,听着张大川笨拙的叙述和民警冰冷的质疑,那颗刚刚燃起希望的心,一点点被绝望吞噬:“这不是应该他们帮着找吗?...”
最后,小王把那张墨迹未干的登记表推到张大川面前:“在这里,按个手印。”
张大川摸索着,蘸了印泥,在那片他看不见的空白处,用力按下了自己的指印。鲜红的指印,在粗糙的纸上显得格外刺目。
“行了,回去等消息吧。有线索我们会查的。”小王收起表格,塞进抽屉,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仿佛处理了一件寻常的杂务。
走出派出所冰冷的门,外面是灰蒙蒙的天。来时那点悲壮的希望,己被现实的冰冷墙壁撞得粉碎,只剩下满身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无力感。
张大川拄着拐杖,脚步沉重得仿佛拖着千斤巨石。
林晚秋默默跟在后面,围巾下的脸毫无血色,泪水无声滑落。
报警…原来如此无力。那张轻飘飘的登记表和鲜红的手印,在茫茫人海和派出所的推诿面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两人沉默地走到镇口简陋的牛车站,准备搭乘回村的牛车。车把式老赵头迎了上来,拉住了张大川,低声说:“怎么样?他们给查吗?...”
“哎,难那,他们叫提供线索...等通知”张大川和林晚秋同时泄了气!
……这茫茫人海,三个不知被卖往何处的女儿,该去哪里找?
回村的牛车吱呀作响,载着两颗沉入深渊的心,驶向那两间刚刚垒起、却仿佛瞬间失去温度的新土屋。前路,只剩下更加浓重的黑暗与未知。